谭庆禄:读王涛长篇小说《岁月之约》有感丨一部意蕴丰厚的现实主义杰作
《岁月之约》(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是王涛的“乌龙镇”系列小说之一,堪称一部雄心勃勃的长篇作品。作者在其中倾注了大量心血,运用多种艺术手段,建构了一个既真实可信,又恍兮忽兮的复杂艺术世界。
小说人物皆为村镇青年,故事的发生地乌龙镇——亦即王涛系列小说的“马孔多”——坐落于莽莽苍苍的莫邪山下,其旁又有一条鱼人河浩浩汤汤流过。这里的山与水,养育了这里的各色人等,使这个看似平常的故事始终弥漫着一股葱茏的诗意。大山的生母已故世有年,父亲栓回准备迎娶旧日的情人慧娘。心情抑郁的大山在邻家女孩岫姑的陪伴下,向着莫邪山深处走去,如此的远足既是排解内心苦闷的权宜之计,也成为后来倾注毕生之力,寻找女神阿诗玛的一次刻骨铭心的演练。当夜幕降临时,他们在院中的篱笆墙下种下了牵牛花——这是书中另一个爱情密码。
随继母慧娘一起过来的,还有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名叫长河。阴差阳错,突然闯入的长河竟然娶到了与大山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姑娘岫姑,严酷的现实将手足无措的大山推入了更加痛苦的情感旋涡之中。这个“拖油瓶”过来的长河,看似伶俐聪明实则游移飘忽,给大山带来了一系列的困窘、麻烦与伤害,自始至终都是大山的生命之痛,就像上帝为了考验约伯的忠诚而作出的特意安排。但对于因长河而起的所有棘手之事,无论后果多么严重,大山都默默地承担下来。他的这种态度与选择,当然与传统伦理的熏染和厚道善良的秉性有关,更重要的还是源于对岫姑日益深沉的爱。大山对岫姑的爱,早已突破情欲的樊篱,而进入了更加纯净抽象的层面。到了最后一章,大山独自坐在院中牵牛藤蔓丛里,像一座石雕一动不动,经过多少个日夜之后,终于迎来了牵牛花发、爱为岫姑所接纳的那一刻。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肃穆的诗意愈来愈浓,也在不动声色中将故事推向了高潮。
当然,这不过是这部小说的表层意思,在这个并不鲜见的故事下,作者又精心敷设了一条更为重要的暗线。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的大潮波澜壮阔,无远弗届,即使偏僻如莫邪山下的乌龙镇,也难免为其所波及。闸门既已打开,凡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之人莫不心旌摇摇,即使淡泊持重如大山,也一次次试水于浪潮之中,或办工厂或搞饲养,而不再将自己的心智与膂力全然投放于传统的农耕劳作之中。经济的发展,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人性中的贪婪和欲望逗引出来。如同开发的孪生兄弟,污染与破坏亦不期而至。在新的机遇面前,改变现状的诉求当然是第一位的,但在对渐次展开的崭新生活充满期望的同时,如何才能避免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不管不顾,将这一方人世世代代赖以托身的家园毁于一旦,是一个有远见的作家不能不感到焦虑的问题。这种忧惧,虽然在《岁月之约》里并没有作为主线铺开,却也如蛇灰蚓线,时时隐现于小说的叙述之中。
作品一开始,就已经点出女主人公岫姑非同寻常的身世:一家世世代代生活于莫邪山中,与外界隔绝,被外边的人看作“野人”。后来受到政府的感召,才走出深山老林,成为乌龙镇的住民。作为莫邪山野人的女儿,岫姑虽然表面上已经归化,然其血管中流淌着的仍然是野性的血液,对于山林的依恋更是浃髓沦肌。所以当鱼人河被污染得臭气熏天,水中的鱼虾频频死去;当乌龙镇的街道屋舍因开发住宅小区而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当她自己染病,却因血胤特异,高度发达的现代医学也感到束手无策之时,她便与大山一起,毅然选择了回归山林。
受到永难餍足的欲望驱使,破坏的脚步一旦迈开,就再也难以停下。莫邪山再深远辽阔,也经不住人们不舍昼夜的蚕食,头戴安全帽的所谓开发者们,已经成群结队,携带着运输工具,手持闪闪发光的电锯,来到大山深处,不光要砍伐掉古老的树木,还会轻而易举地干掉莫邪山的灵异女人,也就是山神的女儿阿诗玛。
令痛苦中挣扎的大山与岫姑念兹在兹、梦寐以求的阿诗玛,在小说中是爱情与幸福的象征。寻找阿诗玛,寻求爱情与幸福,就是他们卑微人生的终极意义,在追求过程中,历尽甘苦,自己的心灵也因此得到充实和提升,从而变得更加纯净,更加醇厚,这是一类人;在时代浪潮中看似得心应手,实则早已迷失了自我,让自己的躯壳随波逐流,听凭自己的灵魂像鱼人河水一样被污染,像莫邪山一样被侵扰的,则是另一类人。感到窘迫不适的大山与岫姑避居山中,在开发者乔木们的步步近逼之下,获得的也只能是暂时的宁静。对爱情与幸福的追求,对人性异化的担忧,与因环境破坏而产生的深深忧惧,两条线索在大山与岫姑的山中篱笆院里交汇在一起。所以尽管从表面上看,《岁月之约》很像一部情感小说,其实更是一部思致缜密、意识前瞻的忧患之书。
王涛是山东文坛上实力和雄心并重的作家。在写作《岁月之约》之前,已经完成中短篇小说近百篇,此后又创作长篇小说十余部,尝试过各种题材和写法,在思想与艺术上都做了深入探索,而且在小说理论与技法方面造诣尤深,无论传统的还是现代的,举凡写实、浪漫、表现、抽象、荒诞、魔幻,凡叙事文学中出现过的流派与范本,无不一一拿来进行分析研究。所以到了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已经不是对西方某一作家某一风格的简单模仿和借鉴,而是将数种元素融汇在一起再加以改造,不着痕迹地纳入自己的叙述之中。《岁月之约》虽为作者首部长篇,但与后面那些与“乌龙镇”相关的作品一样,技法上早已炉火纯青,臻入化境。又因为牛刀初试,构思与写作中更是触处生花,令人目不暇接。
有一种小说构思方法,在此我们不妨名之为“复调”。在王涛的其他作品中,也曾偶然读到,但像《岁月之约》如此密集运用的,实不多见。单凭那条情感纠葛与命运沉浮的故事主线,已经可以连缀与负载起丰富多彩的内容,足以表达作品的主题与作者的审美态度,对读者也已形成较强的吸引力。但王涛并不满足于这些,而是从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深爱出发,将对现实社会的深入观察而产生的忧思,作为副线敷设其中。起初,这条副线似有若无,如神龙匿于云际,到了最后,两条线索猝然相交,使作品的内涵瞬间得到了极大拓展,以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幽微的思想深度引发读者的强烈共鸣。
复调的另一体现,是小说的叙述方式。《岁月之约》正篇共十二章,每一章叙述展开之前,都冠以岫姑儿子李天风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以另一个视点,叙说着别一时空的故事(预叙),或对主体叙述的罅隙构成丰富补充,或为主体叙述的自然延续,无不与此章乃至全书的内容或遥相呼应,或隐秘相关。
令作品产生恍兮忽兮神秘感的,是作者对灵异之物的引入,以及象征手法的运用,这是王涛在现实主义叙述风格之外所做的有益探索。小说的基本主题为爱情与幸福,除了通过人物、情节与矛盾冲突来实现这一主题的表现之外,作者还特意设置了两重象征:阿诗玛与牵牛花。此二物一为神灵,一为蔓草,一飘忽不定,不可琢磨,一蓊翳缠绕,随处可见。然二者各司其职,共同烘托映带于小说的主题。以此观之,此亦可谓为另一种复调。故事一开始,两种象征物即先后出现。对于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这两个象征物几乎如影随形。阿诗玛神秘莫测,却已融入他们的精神生活之中,成为毕生追寻的目标。然而阿诗玛本人却从不正面现身,反而频频传出被人杀死的消息。与阿诗玛相比,牵牛花及其蒴果出现的频率更高。大山将饲养场关掉之后,重新开始农耕生活,所养的一头老牛,名字与民间传说中牛郎放牧的那一头有着相同的名字:泰常。最初的牵牛花,据说就是从掩埋泰常尸骨的地方生长出来。大山与岫姑一次次将其种于自家的篱笆院中,其喻意亦可谓渊源有自。
尽管《岁月之约》在艺术上糅合了多种现代表现手法,特别突出地借用和化解了民间文学的叙事元素,但总体上看,仍然是一部思想深刻、内涵丰富的现实主义作品,是新时代文坛的一个重要收获。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