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白色的雪如同白色的波点”
本期作品:《大雪覆身》
本期作者:谢络绎,作家,著有《外省女子》《到歇马河那边去》《生与死间的花序》等。
特邀嘉宾:相宜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每个小毛头从胚芽长成完整个体,在某个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突然意识到世界上不仅只有一个“我”的时刻,就开始了他/她一步一步从自我走入群体的漫漫长路。随着成长过程的身份迭异,社会化程度增加,“群体”的单位也在不断扩容。如何在群体中安放自己的位置,又如何脱离环境获得独立的自我,常常伴随着人心幽微的尖锐变化,不为外人所道。
在小说《大雪覆身》中,作者聚焦于此,放大展现青少年精神世界在社会化、群体化过程中的挣扎与变形。主人公尤亮,这个承载了父母所有视线与训斥的孩子、被同学们嘲讽的“通宵君”、被老师视之透明的差生,害怕所有高耸挺拔的事体,渴求“一马平川没有竞争关系的理想人间”,只有小颜理解他内心丰富的艺术宝藏。尤亮在作者笔下被卡夫卡化,极端地渴求“认同”的慰藉与“群体”的掩护,无论是深蓝色条纹的白色运动校服,还是草间弥生的彩色波点,都成为他能暂时消泯“个性”的保护色。尤亮眼中难得一见的“生的希望”,在满屋彩色波点的幻想中,化作永恒的透明,雀跃升腾,最终成为雪地上因交通事故导致的一滩刺眼的血。白色的雪如同白色的波点,荒诞又沉重地落在尤亮逐渐消逝的躯体与思绪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赵天成
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如何用小说表达和延展一幅画,如何在小说里实现电影中常见的经典致敬桥段,是《大雪覆身》提出的两个关于跨文体的问题。在我看来,作者的灵感来自于草间弥生的名画,并尝试在草间弥生、卡夫卡和当下生活之间制造共振。这是精妙且具有挑战性的构想,三条线索起初平行展开,艺术(混淆前后景的波点)和现实(划一的中学校服)以“变色”为中介的交汇(confluence),发生在临近结尾的部分,当主人公用波点贴纸让自己在家中“失踪”几天之后:
尤亮坐在房间里,愤愤不平。他在父亲拉开大门的一瞬间从房间里冲出来,叫住他。
你说说看,一切当真是因为我?
令他吃惊的是,父亲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母亲也没有听见,他们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妈!他大叫。眼里浸满泪水。
母亲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她坐在餐桌前继续写着什么。……他撕去头上脸上身上的波点,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依然看不见他。
经过这个致敬《变形记》的片段,小说陡然拐入“超现实”的逻辑轨道,最终由尤亮的死,重新凝固为画(still life)——白雪覆盖下的血。18世纪莱辛的《拉奥孔》探讨诗与画的界限,即指出史诗是时间的艺术,语言/叙事艺术长于表现事物的运动过程。这篇小说尾部的牵强感,不在“静”而在“动”的层面,基础故事线——问题中学生的生活世界不够扎实,既无法在历史时间(微观、现实)中社会化,也很难在宇宙时间(宏观、永恒)中抽象化。小说艺术需要对“时间”的精准拿捏,才能不致突兀,通向本雅明所说的震颤和晕眩。
韩欣桐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看到“不安的黑色山脉”与“理想人间”等词句时,我不由眼前一亮并反应过来,这是一篇试图用文学揭示青少年心理问题与家庭教育瑕疵的作品。相较于描写成年人的庸常生活,这一主题的潜力在于,它拥有通过解析组成整体社会的最小集合单位——家庭,去触碰当下社会系统性观念失调和精神症候的某种势能。但这篇小说的问题也正在于此,带有后现代意味的碎片化描写,结合一个充满现代感和当下性的主题,却没能在小说层面实现应有的新颖。尽管作者细腻准确地捕捉了少年敏感的内在世界,也生动呈现了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暗潮汹涌的残忍,却遗憾地错失了提供某种远景和规划的机会,结尾一场大雪覆盖少年的身体,这一文学性表达一方面阻碍了小说朝更幽深的精神腹地跋涉的可能,另一方面又悖论般提示一个事实,在探讨个体或集体的精神内在方面,文学比心理学拥有更多阐发实力,或者说,小说不该只是某种知识的呈现,而应在社会事件生成后所拥有的自在性里提供唯有小说才能提供的洞见。也许对该主题的喜爱使我略微苛刻,期待作者能够实现某种突破。
李玉新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小说的主题使我惊喜,但描写使我失落。强势父母与(未成年)子女间极度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无疑能唤起当代年轻人的强烈共鸣,也具备非常丰富的阐释空间——这是一个代际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权力迫害问题,也紧密关联于当代社会现实:现代主体
独立诉求与家庭约束间的冲突;泛滥的成功学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可惜的是,作者没能揭示出这一主题下丰富的可能性,对父母及周围同学甚至是对主人公的描写都失之刻意、扁平,碎片化的拼贴方式和魔幻色彩的点染并不能补救文本主体的单薄和粗简。说得刻薄一些,某种程度上,作者在小说中扮演了威权父母的角色,在主题确定之后,她依赖创作者的身份特权,在人物身上实现了自己的压迫性权力,迫使他们按部就班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不愿意为我们展示人物背后的行为逻辑和复杂生态。这篇小说触及了重要的主题,但情节刻画几乎与我们的惯常想象无异,因而实际上没能提供什么新东西。
段佳蕊
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指出:“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只有当社会关系在空间中得以表达时,这些关系才能够存在:它们把自身投射到空间中,在空间中固化,在此过程中也就生产了空间本身。然而,草间弥生正是要依靠波点改变固有的形式感,创造出无限延伸的空间,让置身其中之人无法分辨真实与幻境。于是,在草间弥生的个展上,尤亮完成了自己的空间生产。
正如尤亮对小颜“属于绘画还是数学?”“未来属于艺术还是科学?” 的困惑——二元对立的设定使其无法在世俗日常空间及其所生产的社会关系中安放自身,只能选择“逃离”,当现实无处可逃,那便虚构出一个艺术空间。这似乎是一种“唯美主义”的解决,即相信艺术能对日常生活保持本质性的外在性,制造出结构和例外的瞬间。然而,虚无主义深深内植于现代性之中,所以,一切只能是一个“清空所有思绪的消逝屋”。尤亮贴波点的行为从生活空间的各个角落到身体再到自然界,空间不断解体,自我不断被磨灭,似乎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逃逸,但所有的逃离都充满危险,于是,漫天的雪花亦是波点,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主动出逃,而是被动抹去,鲜血尤亮,随即大雪覆身,只剩下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