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史与纪念物:马金莲的微观诗学
“这里的终点,将会是他处的起点”。马金莲在《公交车》里让主人公遭遇个人生活与处境的时光之变,也将长时段更大背景里地方城乡变迁的历史纳入自己的叙述。某种意义上这也像是作家的自话自白,与变化着的生活同步,拾掇起昨与今、新与旧之间的碎片与裂隙,这本集子,可以看成马金莲由乡土记忆题材转向当下城市现实书写的集束式体现。有意思的是,她把这些改变嵌入一种微观诗学,一种物象与心象的双重显微结构,一种与中国小说伦理和日常生活相关联的叙事传统。
俗世是中国式小说的教科书。沉下去,“深入到生活内部,密布在肌理层次下的更为细小琐碎的器具”(《公交车》),马金莲笔下的那些意象、物象、事象,大多是细微、琐屑、带有人间烟火气味的“微物之神”,汆面、公交车、一坛腌蒜,搬家、捉奸、相亲、同学聚会,一不小心就会碰碎生活内部的坛坛罐罐;而她对与时代、社会改变相对应的人的日常与生命的感知,那些沉默而曲折的心事描摹,也是绵密而体贴的,将“心象之微”做到了极致。
她的城市从过去的遗留物中牵牵绊绊地生长出来。盐碱地老村庄拆迁成高档小区,几辈人的大滩地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株老榆作为唯一的证物(《榆碑》)。丢弃在老城区,见证过小城风光岁月的周末情人旅馆(《绝境》)。城市小区的小两口吵架依然操练着村夫村妇骂架的方言脏语,离乡数十年的退休干部老白贪恋童年记忆里的那口腌蒜(《蒜》)。公交站点的指示牌换了好几遭,由最初独木撑起的简陋木牌,到后来的双杆不锈钢玻璃牌子,再到现在的带顶落地式双面玻璃屏幕和LED电子显示屏(《公交车》)。改嫁的母亲生下了新的婴儿,来探望的孩子偷走了母亲的“拖鞋”(《拐角》)。这些都是时光的纪念物,是生命的见证和羁绊。在风驰电掣的物是人非中,一些新鲜的、变化着的事物浮现出来。朋友圈里乡亲伙伴的众筹链接(《众筹》),邻居小伙年复一年塞满整个居室的外卖垃圾(《蒜》)……如果旧时代的物带着脉脉温情的光晕,这些新的事物则充满了不适与震惊。城乡变迁中都市新的人际交往方式中的“恶”、“自私”与“逐利”的一面,取代了乡村伦理里的邻里互助与知恩图报。这也是年代的象征物,另一种时光的“物”之坐标。
与日常性和俗世生活相对应,马金莲的叙事多是去情节中心的,更像是娓娓铺陈的经验分享。她的小说里常有一位中年女性的叙事主体,《化骨绵掌》《良家妇女》《绝境》《公交车》《听众》,这一组苏姓女子(苏昔、苏苏、苏李、苏于、苏序)的自我“心象”,她们对家庭、性别与生活的感知,那些沉默与隐忍、顺从与反抗,于微末之间波起云涌。她们有着大致相似的性格特征,温和、顺从、识大体,“顾家”。《化骨绵掌》里的苏昔,参加十八年未见的同学聚会要先赶回家把丈夫孩子的晚饭安排好,也顺便捯饬下憔悴的外表。镜中是精心修饰好的妆容,身后是打量和套话的丈夫。愿望是苏昔眼神中企盼的鱼,现实是一条条送这些鱼儿赴死。马金莲用做饭、面叶子、雪片这些常见之事,贡献了“鱼”这个经典意象,苏昔最终发送出不能赴约的微信文字,也“像黑色的小鱼”,“被投入开水锅之前,乱纷纷跳荡,逃逸,从视线里消失”(《化骨绵掌》)。然而鱼儿不死,在人人称道的“顾家”主妇的生活里,“苏昔目光清澈,安静,目光里有两尾鱼,两池深不见底的清水养着它们”。除了捆绑在母亲、妻子、主妇身份下的规矩与义务,“鱼”也是苏昔“我是女人”的幽微心象的显影。
《良家妇女》将中年女性的隐忍爱欲,处理成眉间那一抹将融未融的雪。儿童病房的四位陪护家长,分别是苏于、对床中年男子、二床年轻母亲和三床老妇。在日夜陪床共居的相处里,苏于感觉到了对床男子的吸引力,“对面的男人身上有一种力量,特别的力量,确切说,是感觉,说不清楚这感觉怎么就散发出来了,看不清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反正就辐射到了你。还有进一步笼罩起来,再抓住,握紧,紧紧包裹住的趋势”。感觉到危险的苏于决定及早刹车自我克制,却目睹了这异性间的吸引力之网将男子和另一位适龄女性二床女子紧紧裹缚。幽暗而隐秘的情愫在眉梢眼角、在言语的双关与机锋中辗转传递。叙事的高潮发生在雪天,一句下雪了,一个交换的眼神,一前一后出去又归来的两个人,雪夜的风景、人和事,作者全部留白,只留下一段这样的文字:“她只看到他眉毛上挂着一点水星,在闪光。可能是雪片化了。雪化了是水。水挂在谁的眉毛上能这么生动呢。苏于低头,慢慢回味那一瞬而逝的生动。”这必定是刹那间的生动,小说结尾孩子病愈出院,这一对彼此的过客甚至没有言语的道别,沉默的男人突然变得凌厉而厚重。
而就在这样黏稠幽微的叙事之网里,马金莲还借“手机”这个物件,编织进老妇人与留守儿童、儿童养育中的城乡差异细节,让叙事的主题更加开阔而多义。她是克制而隐忍的,也是热烈和决断的。她让绝处的人逢生(《绝境》),让重负的人解脱(《拐角》),让失意的人互相拯救(《听众》),让心中的所爱和所恨都有“物”的依托和基石。是的,作家拾掇起来这一堆纪念物,这些碎屑与边边角角,如聚沙成塔,在自我与他人、生命与时代之间达成微妙平衡,终成我们这个时代日常生活的宏大建筑。“物”有时软如泪水。 “物”有时坚硬成“碑”。这就是马金莲,作为叙事者的造物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