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庙:瑕不掩瑜的探索
我连读了韩啸的《董小姐》、李锦峰的《千水漂流之欲》和林素的《Mr. K》三个短篇小说,免不了做一番比较。《董小姐》和《千水漂流之欲》总体上是现实主义基调,从城乡的气质而不单是按叙事所及虚构地域区分,前者大致上可划归城市文学,后者则是相对纯粹的乡村抒写。《Mr.K》与前述两篇迥异,传统小说固有的故事、情节、结构等要素被冲淡与虚化,若有若无,人物面目暧昧,通篇如同梦中呓语。
《董小姐》彼处是一首歌,此处是小说,两者存在显而易见的联系。不仅是同题,不仅是女主人公董桂花被人称为董小姐,更深层次的意涵体现在那句歌词,“爱上一匹野马,可我家里没有草原”。一介陕北妹子,乡下姑娘,偏偏喜欢上了董小姐的雅号,反倒不乐意别人称呼她本名了。表面上看,是因为她喜欢的安鸿儒把如此雅号安在了她头上,也因为她听过《董小姐》这首歌后,“竟喜欢得不得了”,以至于她和安鸿儒认识半年后,便理所当然地同居了。《董小姐》这首歌扮演了催情剂角色。遗憾的是,春节期间安鸿儒母亲的一席话瞬间把自我感觉良好的她打回原形。“野马”与“草原”,此处便体现为逻辑反转。在缠着安鸿儒带她去见他父母之前,董小姐把对方定位为野马,她是草原,是“足以拴住一匹野马的草原”,而安母的话让她明白,她才是来历不明的野马,安家这片草原还没有做好接纳她的准备。
即便安家采取了力所能及的补救措施,潜意识里有了“野马”自定位的董小姐已回复不到过去,内心凌乱不堪,言行举止失范。她不仅当众出安母的丑,还在酒后倒入了安鸿儒的堂兄安鸿波的怀抱。从“董小姐没有表现出大家想象中的负罪感及羞愧感,而是平静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迅速消失在江南描不尽的烟雨朦胧中”等描述,或可揣测,董小姐既以野马自居(歌词正是此意),便不必再拘泥于安鸿儒准媳妇的身份框定,不如顺着真性情洒脱一回。认定她主动出击并不为过。
很难说清楚是安鸿波还是学艺有成的董小姐把昔日堂兄弟对饮、她倚靠在木柱子上看似无心旁观实则意中有人的场景以画作的形式固定下来,正如同当年董小姐和安鸿波究竟谁勾引谁多几分,以及随后他们是否存在某种关系,均已不重要。不只是“两个人心中的野马各不相同,草原也各不相同”,谁是野马,谁是草原,亦是不断转化,谁说得准呢?“前半生就这样了,还有明天”,余韵悠长。
《千水漂流之欲》文如其题,写一个少年的性意识觉醒,由此导致其离家出走。作者使了障眼法,明着把千水离家出走归咎于其母亲在鹊落村的女人面前数落自己,以及对母亲下田辛勤劳作的不理解。千水晚上爬到杏树上,看对面居民楼三层房间里的女性活动,我依然以为是他无意“所得”,因为他出门匆忙,兜里没有一分钱,“爬到树上,饿了起码还能摘些杏子充饥”。直至他后半夜去中学小卖部的路上被严衍截停逼问,方才恍然大悟,他离家出走和晚上爬树的目的是偷窥女性。回头看前文,“萌动的欲望、性的启蒙或许就是从小卖部女人开始的”,再斟酌“漂流之欲”的标题,不由哑然。
小说拐点出现在千水被警察抓走后,其讯问过程,貌似谈论的不是同一个对象。注意细节,警察嘴里的“她”处处带引号,而千水嘴里的“她”处处不带引号,前者所指某个从楼顶坠亡的女性,后者无疑指向千水上半夜已偷窥过的“三楼南侧房间”里的女性。蹊跷的是,警察在“她”的身上发现千水的精液,指向不同的两个女性合二为一。这只能从千水的梦境加以解释。在梦里,他的确和她(而非“她”)媾和了,还不止一次。第一次做梦确凿发生在树上,略过不提。第二次,他“从芳芳理发店出来后就爬到了树上,接着就睡着了”,“我记得我做了个梦”。这一次空间转换较大,她从房间飞出,带千水在天空飞了一圈,又回到她的房间。依然是做那种事,掺入了芳芳理发店里的场景。
言及此,只有一种解释,千水以为是梦,却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否则便无从解释“她”身上有他的精液。他以为仅是梦遗,却不料正在上演一场真人秀。或许又是作者的障眼法,千水并没有从芳芳理发店夺门而出(只是他的想象),而是就地入梦。半梦半醒中与店里的某个女子媾和,潜意识却以为对象是自己偷窥过的三楼女性。这便可解释警察口里的“她”并不是千水事后以为的“她”。小说第7 节篇幅不长,信息量却很大。我们不妨推测,女子与千水媾和并非自愿,而是迫于被人以裸照相威胁(尽管警察查无实据);女子跳楼,千水方知造孽,与始作俑者严衍在楼顶打架;出了人命,严衍逃逸,芳芳理发店被警察一锅端,千水亦被逮住。千水身上千真万确发生过性事,亦可从他妈妈的梦境得以佐证,“她再次看见千水在巨大的漩涡里漂流……裸露着湿漉漉的身子和肿胀的下体”。
与前两篇比较,《Mr. K》有点特立独行,锋芒毕露,不过这也似乎更符合九O 后作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性。即便我曾经花过整三年时间和随后零敲碎打的十余年研究过世界文学史上的这思潮那流派,见识过那么多非典型小说,我依然不明白作者要表达什么,印象最深的倒是“我”在不停地絮叨着K 先生的什么和什么。不必奢望小说提供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但总得有人物或明确的拟人物吧,《Mr. K》里主要“人物”(姑妄言之)只有“我”与K先生。“我”应该是人类,否则“梦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狐狸”便在逻辑上不成立,否则也不存在大人们会不会揍“我”,否则“我”也不会租过某间屋子,否则“我”也不会厌倦音乐而喜欢电影和舞台剧。其前提是,很显然这不是一篇科幻小说,更不是动漫片。姑且称之为幻想小说是恰当的吧。
如果说“我”此刻基本上是一个人类(“而她们的领地也不再欢迎我”,表明我之前的某个阶段与狐狸们有过交集),有小概率是类人(有时两者难以区分),那么K 先生呢?如果说我们(读者)无法辨知K 先生是何人(何物)尚且情有可原,那么小说叙述者“我”呢?开篇即云,“大约三年半之前我认识了K 先生,当然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认识’,我不想进入哲学或是玄学的范畴,我既不能懂,也不想假装懂。”问题是,“我”在万字篇幅里絮絮叨叨,我们看懂“我”到底絮叨了什么吗?认识的K 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了吗?
这里面涉及一个认识论问题。何谓“认识”?依“我”(背后站着的是作者)所言,“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认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却给小说定了基调。所谓的“我不想进入哲学或是玄学范畴”,实则只是一句善恶难辨的玩笑话,更是一个烟雾弹。不妨认为作者在说反话,她实际上一开始就把小说纳入了哲学或玄学的轨道,却煞有其事地宣称,怎么定义“认识”是你们的事,与作者无关。玩文字游戏也好,玩智力游戏也罢,这篇小说就是在哲学或玄学的范畴里“玩”出来的。
回到本题,何谓K 先生?首先他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倾诉对象(不妨把玄学归类为哲学的一个门类),或许他只是个“奇怪的人”,或许是狐狸(小说里多处出现他可能是一只狐狸的表述),或许是类人(只是要吃排泄物),或许是别的什么幻想物,这取决于不同时空下他的体现。小说言及“如果在这个时空里我们相遇,在另一个时空里离别,那此刻的相拥又意味着什么呢”,我的肤浅理解是,“此刻的相拥”便只具有此时此地的意义,如同笛卡尔所言,“过去是不复存在的”,萨特也认为“时间的真正起点是将来,而不是过去”, 那么依附于过去的空间自然亦无法单独存在,“我”和K 先生三年半之前的认识直至此刻之前(过去的时空)便成为一片虚空。既如此,“不要哭,亲爱的K 先生,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从来没有”,便能自圆其说。
类似《Mr. K》这样过于小众的小说,偶一为之即可,我不赞成年轻作者大张旗鼓地去挑战自身和读者的文学神经与起码的小说逻辑。《千水漂流之欲》和《董小姐》的若干情节留白均颇为适宜,显然经过了作者的缜密思虑,给密闭的文本空间留了缝隙。前者语言过于直白平淡,后者董小姐当众出安母之丑后她和安鸿儒的心理描写属画蛇添足,两者细处的微瑕还可琢磨出一箩筐。行文上,如果说《Mr. K》过于狂放,那么《千水漂流之欲》和《董小姐》则拘谨且老实。三篇小说叙述功力体现在干脆利索洗练方面均尚有欠缺。瑕瑜互见,瑕不掩瑜,在探索的道路上磕磕碰碰实属正常,没有人能一步到位。
【郊庙,本名詹子方。小说见于《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中国作家》《青年作家》《钟山》《芙蓉》等刊。评论见于《收获》《钟山》。现居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