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点透人生
作家刘震云擅长用冷静客观的叙事笔调,书写琐碎乏味的日常生活,其笔下故事的背景,也常常是以故乡延津为主。从《一地鸡毛》到《一句顶一万句》,再到《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刘震云的小说读起来回味悠长,细细品味,像是在沙滩捡贝壳,过程或许繁琐,找到了却再难以放下。
《一日三秋》是一本充满黑色幽默的作品,以六叔关于延津众生的画为线索。六叔生前画了很多关于延津的作品,有众生百态,也有神话传说,但随着他的去世,这些珍贵的画作也灰飞烟灭。“我”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带着好奇与想象探究画作的细节,围绕县城中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小人物,勾勒出许许多多小故事,最后领悟:有些人和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不能再来,但其珍贵永远铭记。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出自《诗经》,将其延展到小说中,作者展现的是人对自己在乎的人和意象的感情。有的人生下来便被命运推来搡去,亲人不亲、故乡不再,所以要去找那个人、那个地方。和他在一起一天,抵过和别人在一起三年,在此处一天,抵过在别处三年,此为其一。人对自己厌恶、不甚在意的人和事,接触一天,就仿佛过了三年那样乏味漫长,此为其二。但不论想见或不想见,究其缘由都是“执念”二字。花二娘的执念是她自己,这么多年看似为了花二郎而找笑话,实则她才是那个活在过去走不出去的可怜人;樱桃的执念是白娘子,最后造化弄人,还是许仙帮她去完成她魂魄的执念;明亮的执念是故乡、朋友和枣树,点点滴滴拼凑在一起,构成他人生中无数的瞬间。
故事编织出如此多执念,到底算不算一个好故事,还得看能不能逗笑花二娘。“笑话”这个词语正是全书的核心,不仅是叙事核心,更是思想核心。总体而言,本书是“笑话”一词在不同时空、不同人事间的生动演绎。
从叙事层面分析,“笑话”这个词衔接文本,使文本成为一个既有各自的小主题又总体以“笑话”为核心的有机整体。前言关于花二娘和花二郎的两幅画已经蕴含了丰富的信息,小说中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是对六叔画作的梳理、细说或深层想象,凡此种种,围绕的核心就是“笑话”。《樱桃篇》的笑话由《白蛇传》开启,樱桃由生到死,联结李延生、陈长杰夫妻……每个人都把生活活成了笑话;《明亮篇》篇幅最长,跨度也最大,从武汉到延津到西安,从当下到二十年又二十年,结尾偏偏花二娘在梦中出现,伴随着明亮讲笑话读者也觉得好笑,“笑话”的地位再次凸显。
从思想层面体悟,其实从刘震云这样“奇巧”的构思中,感觉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一种人生态度——“笑话”点透人生,把人生荒诞看作笑话,不必过度介怀。这部书是笑书,但是小说中的笑话真的好笑吗?答案是否定的。延津人之所以幽默到随时都能讲几个笑话,是被花二娘逼着赶着,因为讲不好笑话会要命,从这个设定开始,笑话已经不是单纯的笑话了。比如明亮在无奈之时拿自己妻子的隐痛逗笑花二娘,读者玩味一笑过后,余下的只剩辛酸。明亮用自己家人的经历作为逗笑花二娘的筹码,这其实也是刘震云独有的幽默风格的一种体现。他给笑话添加了很多佐料:无奈、糟心、忧愁、恼怒……这些笑话在荒诞不经、冷嘲热讽中暗含眼泪和苦楚、心酸和无奈。尽管如此,读者还是能笑得出来,只不过笑中带泪,笑话背后多了一分沉思。
生活中的许多事宛如过眼云烟,刚刚发生时,人们还满腹情感想要发泄,日子一久,都不算什么了,个中心酸,旁人不会在意。因此,笑话能点透人生,哭着讲完,你的执念仍旧束缚你一辈子;笑着讲完,则证明真正放下了。那人究竟要怎样活?看看明亮,陈长杰为了新生活带他离开延津,兜兜转转怀揣着乡愁,他又回到了延津。这何尝不是明亮版本的“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最后明亮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到了故乡的种种,还立下了不回延津的誓言。他放下了自己的执念,也印证了一句话:生活过的是以后,不是从前。所以人更不能停留在过去,一日三秋苦昼短,当学会把发生的事情当成一个笑话,摊手同唱:“奈何,奈何?咋办,咋办?”过后,慢慢也就释然了,不论是笑还是哭、血还是泪,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