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我的朋友于晓威
三年前我为于晓威写过一篇印象记,他将在某刊发个专辑,新作配评论和印象记。印象记找我写,还挺突然的,又让我很感动,我马上写了交给他了。现在想起来,也不过是一些关于编辑工作的感想感慨。那时我们都是编辑,我是新编辑,满腔火热;他要老一点,体会更深,感受更多,一篇总结编务的《报朋友书》,写了十二条,三千字。我还把他的那条第十条收入了写他的印象记,因为觉得非常契合他的气质,就像是他站在我面前会讲的话——“文章自古清贫事。在这个时代,文人们无权,亦无钱,可能只剩下一点良知是属于自己的了,文人中做编辑的更是如此,否则连街头屠狗者辈不如。如果这些编辑们堕落,那不仅是他们人格的失败,更是他们受到的文学修养和启蒙环境的失败。”
实际上我俩从来没有见过。
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能够写出来印象记,这种事情好像我特别在行,而且我也很有信用,说写肯定写,说几时交就几时交。所以我约稿特别不能忍受那些说写可是不写,还要跟你绕到天亮的。不写一开始就说不写,这样比较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在写于晓威的印象记里也是这么说的,这才是一个编辑应该有的样子,我诚恳地约了你,也希望你诚恳地记挂在心上,如果你要拒绝,当场就拒,别跟我绕。
印象记写了,但他的专辑一直都没出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致个微信抱歉,检讨自己写作方面的拖延。结合到他的星座,天秤,那他真的是有点辛苦。太平衡了,也太认真了。我总是回应说没事没事,不发就不发,放在那儿好了。等你拿了奖著了名再发兴许更好呢,我就是这么说的。肯定一边说还一边笑。
后来就慢慢淡了联络,他不再当编辑了,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画画吗?他有时候贴一些画,我又不太懂画。如果正看到他在朋友圈邀请朋友们去他那里玩,我也会跟一下,他总会热情地回应,来啊来啊,来玩啊。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我应该永远不会去东北,我分不清楚方向,东北那么大,他在吉林,还是辽宁?我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大连也在东北,大连不是靠着海吗,像青岛一样好多海鲜?大连不是山东的?我的地理课确实是体育老师教的。
已经是三年以后了,有一天,于晓威突然向我约稿,要我回顾我的处女作。我当然秒回了,说我写。我也真的是想写,好多话想要说。三年以后的这一年,2021年,按照处女作发表的年份,是一个准确的三十年,演艺界的说法是,出道三十年。
当夜写了交给他,他看了说感动,可能也是很贴近我们这一整代人的写作之路,叫他感动。想起来三年前我问过他对“七○后”作家怎么看,我说我指的是“我们”,不是留下来的那一些,也不是“重塑”了的那一些。他说我尊敬你,尊敬你们,你们的社会意义与写作意义,后来的“七○后”作家很多是由着你们开辟的道路前行的。我说你就是不好意思这么说,他们是踩着我们的尸骨前行的。哦说错了,不是尸骨是骨灰,践踏着我们的骨灰却又故意遗忘我们,走了一条完全无关的“崭新的新路”。
还有个“作家的书房”栏目。他说,与作品同期配发,请发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和一张你的书房的照片。
我说我没有书房。
他说,啊?
我说告诉你一件真事,我甚至没有书桌,我都是在餐桌上写作的;很多时候餐桌都没有空,就把电脑放在膝盖上写。
他说,啊?
我说我家里也没有一本我的书。
那你想个办法行吗?他说。
这才是真的我啊。我说,我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啊,如果曾经写一个字都是对家庭的冒犯,如果每写一个字都让自己内疚到死:因为确实剥夺了原本应该付出给家庭的时间。所以我还能够回来写,一个字、一个小说,我真是太牛逼了。
我很敬佩。他说,但是你不介意的话,拍餐桌给我也行。
要不你还我一个印象记吧。我说,你可以在写我的印象记里讲,正跟周洁茹约稿呢,她说等一下,衣服洗好了正要去晒,过会儿再说,过了一会她又说衣服是晒好了但是要做饭,过了一会她又说在洗碗……
都不敢约你稿了。于晓威说。
我写得太快,又太短,实在是因为没有条件。我说,抱歉我每一篇都写不长。你把这一段写下来应该能够激励到其他有大好书房可是写的什么鬼的作家们。
他说他一定记得。
那办公室照片给我一张行吗?又说,你有时候也得在办公室写吧。
我说公司雇我是为了编刊,不是让我写作的吧?如果闭个眼都会被人事部投诉,我补了一句,这眼还闭得下去吗?我真是一整天都不用闭眼的,练出来了。而且谁要是诬告我上班睡午觉,我可是会同她拼命的。
说一句我很理解你都是侮辱你。于晓威说,你比我们想象的都强大。
然后他还是发过来几张别人的书房照片,确实很得体,也很气派。我只好找了一下电脑,找到一张二十多年前的书房照给于晓威发了过去。
二十岁的我,大书房,大书桌,还有一台486呢,我说。
他说好吧。
洗好了碗,我想了一想,还是把电脑摆上餐桌,现拍了一张电脑与餐桌的合影给于晓威。
抱歉“作家的书房”被我拍成“作家的小饭桌”了。我说,如果还能用就标注一下吧,此作者真没有书房。
哈哈哈,于晓威说。估计他也实在是找不到话可以说。
那期刊物出来,我的“书房(饭桌)照”和那篇回忆处女作的文章,《回忆做一个练习生的时代》,特别与众不同。
写在后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与于晓威都没有什么联络,我仍做编辑,而且也去找了一下三年前写入于晓威印象记里的那位编辑老师。我在那篇文章里讲我转发于晓威的《报朋友书》,配了这一句,你想毁掉一个作家,就让他做编辑去。那位老师点了第一个赞,我忍不住告诉他,我被毁掉了。他说能够毁掉你的只有你自己。
你行的。他又补了一句,你一定行的!
“我可得努力啊,然后三年以后才回应得起他的这一句,我行!可是现在离开三年以后还有很久,谁都不知道这三年之间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没有回应。要回,我也得三年以后再回,我是这么想的。”
已经是三年以后了,我真的又去问那位编辑老师了,我做了三年编辑啦,当年我还问过您我会不会不行?他又一遍地说,你肯定行的呀!写小说的人是有艺术感觉的人,办刊物没感觉就到沟里了。
这一句话,真是让我太安心又太开心了。
可是于晓威不再做编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俩一句话都没有。
黄孝阳去世的第二天,我微信于晓威,可不可以通一个电话?我说我写你的印象记里提过孝阳一句。于晓威说是的,他没忘。然后我们通了一个电话,那是我们的第一个电话,也是这三年多来唯一的一个电话,我说了一些什么竟然不记得了,也不记得于晓威说的话了,能够记得起来的只是,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