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影记》的气象和高度
长篇小说是最能照见灵魂及其文学创造力的文体,《塞影记》即是这样的一部作品。雷高汉是一个至死不知道自己来历的孤儿,几经厄难,饥饿欲死之际,才被一雷姓夫妻收留,使得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温暖与关爱,他把这一天作为自己的生日,并自行归姓为雷。可惜好景不长,雷姓老人及其妻子先后告别人世,使得刚刚有了“家”的雷高汉再一次孤苦无依,在柳家做长工的时候,被鸿祯塞的包松亭以一头水牛,将雷高汉带到了鸿祯塞。
鸿祯塞的主人,是以包企鹤及其子孙包松亭、包松堂为首的包家人,他们要雷高汉来的目的,是令其参与修筑用以逃生的暗道。在彼时年代,处在各地的富豪们为了自保,不仅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也想尽了万全之策。可天不遂人愿,暗道挖好,包企鹤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由包企鹤的夫人庄瑞贞出面,雷高汉以女婿的名义,与包企鹤有病的女儿包松月拜堂成亲。这本来是好事,但在盛大的婚礼,极端的热闹和喜庆氛围之中,本来身体不好的包松月突然死去了。也就是说,作为准女婿的雷高汉,却与这位小姐,即自己所谓的妻子从无一面之缘,此后的岁月里,唯有包松月生前使用过的一面镜子及一张照片作为陪伴。
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使雷高汉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但他不怒不怨,继续在鸿祯塞中,为包家效力,用心尽责,也从无怨言。雷高汉这个人物身上,凝聚了中国农民身上最优秀的品格,逆来顺受、敢于担当、谨小慎微、忠诚、有信义,总是被选择或者被动选择,从不自我争取,在命运的风涛之中,体现的是中国农民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强韧性格。但更大的不幸和磨难也接踵而至,戏子梅云娥的乍然出现,又诡异死去,使得雷高汉的心灵遭受重创,同时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灵魂中的女人。当然还有后来的丁翠香、虞婉芬。
丁翠香这个人物,有着乡村女人的泼辣与贤良品性;虞婉芬则出身名门大户,也有着很强的爱人之心。这两个女性对于雷高汉的帮助、体恤和同情,体现的是中国女性特有的温良谦恭与宽厚美德。意外的是,他和梅云娥仅仅一次的相见,却有了自己的骨肉。这种接续式的推进,不仅给了雷高汉生命的动力,也使得他的悲剧再一次有了向高峰推进的必要铺垫和内驱力。时代的变迁令人猝不及防,同时也对每个人的生存现状及命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和改变。当雷高汉在包志默、虞婉芬、柳鸣凤等人的帮助下,找到自己亲生骨肉金海棠,但又因为个人成分的原因,不能够与女儿相认,只能在剧院观看她的演出,然后一句话也没说,黯然离开。及至数十年过去,当他的外孙女邬红梅就要见到他的时候,这位刚过了107岁生日的世纪老人也轰然倒塌,到此也完成了最为绝美和悲怆的精神升华。
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向内的,向着人心和灵魂成长的。这种直戳人心的力量,使得雷高汉的悲剧显得更为彻底,甚至绝无仅有。《塞影记》这部长篇小说所塑造的人物,也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特别另类和突兀的一个。无论是梅云娥、还是丁翠香,及至后来的虞婉芬,都深入了雷高汉的内心,成了他百年人生当中最丰富、最温暖,也最脆弱与闪亮的那一部分。《塞影记》不仅为我们提供了新的一位文学人物雷高汉,也使得丁翠香、丁继业、包志默、包志卓、柳鸣凤、鲁金奎等人物栩栩如生,各有性格,各具姿彩。
作家马平用一个切面,写出了芸芸众生于时代变迁当中的苦难和不幸,道德与荣耀,也写出了人在世间的内心要求与精神祈愿。想必,《塞影记》的成功,就在于她用一个小小地域和些许人物的命运,从文学的层面,完成了一次较大规模的关于民族心灵关照和呈现。在这部作品中,作家马平用一个百岁老人曲折动荡、隐忍而又坚强的悲剧性的人生历程,完成了对近代至当代中国农村变迁的一次高难度审视,这种基于人物命运,又紧贴时代变迁的创造性的文学书写,其中映现和回荡着的,是浓郁的川东地域文化特色,是诸多人物在大地人间跌宕起伏的生命回响。
《塞影记》以现在与历史的交错的视角与眼界,增强了小说的回溯性、丰厚度与书写和关照的自由性。介入小说中的“我”、温寒露、温寒枫、崔曼莉等人,也对小说中的人物有着非常严密而精当的呼应与赓续,是“消解”也是“重建”,是历史高处的俯瞰,也是由外及内的催化和加强。从整个文本来看,《塞影记》更多的成分似乎是一种秘史性质的文学建构,或者说是“民间秘史”的另一种写法。其中,如谜的梅云娥之死和更名改姓的李副省长,鸿祯塞于现在的重建和开发等等,这种巧妙的融入和布局,使得《塞影记》这部长篇小说具备了十足的张力,而其中所包含的隐喻性和暗示意味,拓展了这部长篇小说的深度和广度,同时也具备了优秀文学作品的气象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