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在人生不同谜面下的故事
人生从来都是谜。生命的漫长与倥偬,也在时间切片似的进程中不断崭露着人性内在的多重谜面,缤纷、空幻又不乏粗粝质感。但在现实场域,一切发生似乎又隐藏和抹掉了某种尖锐对立的显性质素,无声融没于时代混沌杂糅的旋流中。徐则臣的《青城》,讲的就是一个隐在人生不同谜面下的故事。
故事围绕着三个年轻人展开,我、老铁和青城。我,在京城某家报社工作。老铁,原是某家师范学院的美术教师。青城,曾经是老铁教过的学生。世界皆故事,人和人相遇自然就沾染了故事气息。何况,年轻从来都是自带故事的。何况,又是三个兼具艺术禀赋的“文化人”。何况,又是居于同一屋檐下。对文化人,他们的房东有个时髦且不像观点的论调,“我没文化,我的房客必须有文化”。
彼此自然慢慢相熟,那些能够说出口或可用来交流的人生经历,便成为相互辨认的滴水,串起故事的涓流。老铁和青城不是夫妻,但也非狗血插足或婚外恋式组合,是由师生之谊,托衬合适外因走到一起的亦师亦友亦恋人的闯生活“搭班”。对造成他俩当下局面的事因,通过老铁与青城的自发式“宣介”,我知晓了皮毛。当然,我的身份信息也适值反馈到他俩那里。我不仅是个肩负使命进川的报人,还是写得一手好字的书家,自诩字比老铁写得好,理论根据是“画得好未必写得好”。后来,我又因能仿四川清末书法名家赵熙的字,达乱真之境而获不菲“外财”。这权且算作赴川办报失败的意外回馈吧。另一份意外回馈更具意义,借外出观鹰之际,我与青城共享了一夜睡袋内的肆意缠绵。人总会遇到一过式的情感,这“是一笔糊涂账”。我不想深陷,便做出有意无意的躲避,但内心却有止不住的情感漂移。妄猜一下,如果时间充分,我和青城彼此不压抑克制,没准能发生点什么。但关键时刻,老铁失踪了,而我也将奉命撤回北京。
真正维系青城和老铁之间情感的,起初并不是爱,甚至可能是小说中所说——青城作为女性,遇到落魄失意中的老铁(老铁遇婚变,一怒冲冠,又把工作辞了。到成都一个月患上不明病因的咳嗽,时间愈久愈发严重,咳到难受至极,不仅残酷自虐,还虐掠青城,把她的胸口掐得乌青),恻隐之心发动,不由“母爱泛滥”,主动进入老铁乱糟糟的生活中。介入只是被动的初发生,可生活是在不断发生中次第演进的。故事也是如此,作家连点成线,泼墨为面,洇染如团,绘就一幅明灭如幻的浮世图景。青城贸然介入老铁的生活中,自然就会和老铁发生许多想到和想不到的动感交集,就像故事中描述的,“到第六天傍晚,她让老铁从沙发上起来吃饭,老铁抓住她一把摔倒沙发上,把她裹到了身体下”。这样的结果,青城应该是想到的。她没想到的是,“老铁那天没做成”。想想,这就是小说叙事的秘密所在。用更具文本意味的话说,亦是人生的秘密所在。作家总是能借助命运张网生活的瞬间最大限度地赋予小说叙事张力,这也是小说艺术最具内隐魅力的部分。
据我的观察,“老铁的具象能力很好……但老铁的像只是被动的像,复制一般,必须有原件,一旦进入创作,有点找不着北。青城的复制能力就差了不少……不过她的画有神,三两下就把模仿对象的魂魄给勾出来,而且胆大,画面上常有旁逸斜出的不和谐笔触,乍一看唐突,细细琢磨,颇有神来之笔。”这一段文字看似在比较老铁与青城的艺术功力和天赋,也貌似间接说明了他们能在一起的某种互补性,实则更像是暗喻了他们自身精神能势的张力空间,为艺的,为人的。老铁和青城在处理个人命运遭际问题上,基本也像这段文字叙述的一般,他们走过了不同的类似“复制”或“像”的可能过程,但在认鉴自己方面,却有着同样“找不到北”的尬困。老铁不缺乏“把自己从两个坑里生生拔出来”的果敢勇气,但在勇气之后,真正来直面生活和艺术的铁律纲目,去讨得有“荣誉”的生活却难以越界过坎,时刻面临被淘汰掉的危机。青城与老铁相比,虽说资分庸平,却因年轻,多几分勇气和“颟顸”,做事便不无“胆大”敢为的冲力,无论对待艺术或生活都能搞出点“旁逸斜出的笔触”,得遇时机,亦能说出“我看过鹰飞,舒展,降落时如一声叹息”这样颇为奇峭的文学话语。青城与老铁都“在为自己创造一种值得一过的生活”(舍斯托夫语)而努力着,但无论怎么看,老铁和青城他们当下的状态都犹如戏仿,充满可复制性(包括小说叙述者我)。但无人知晓是他们在戏仿时代,还是时代在戏仿生活和命运时,误把他们作为了投影和替身。这亦是小说叙事隐晦映鉴时代的模糊景深,或许透过他们看到的是人和时代整个都倒置在一面虚幻多“作”的镜子里。
在这小说里,始终贯穿着一个类似主线的意象:鹰。小说开头的一句话,是这样的,“那段时间我总梦到老鹰在天上飞。一直飞,不落下”。我喜欢鹰,是有渊源的,小时候看过一部鹰的纪录片后,就再也无法忘记,幻想着“自己的肋骨和后背也生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我之所以自告奋勇“在五十八号人的会议室里站起来”,请缨赴成都为报社“开疆辟土”,也是和私心慕鹰有关。入川后,我也真去藏区专门看过鹰,而且还是看到了很多的鹰,那个量,甚至比“这辈子见到的各种鹰的图片加起来”都多。“回到草堂,我跟老铁和青城讲那些看见的鹰。他们跟我讲李苦禅的鹰、齐白石的鹰、徐悲鸿的鹰和王雪涛的鹰。他们的鹰都很好看,我的鹰也很好看。”这段话,颇有些戏剧冲突的味道,很耐人咀嚼。梦和现实一样,都容易让人疲惫。这样,再想之前,我在老铁的咳嗽声中,突发奇感,“老鹰会不会咳嗽”,就更加回味十足。这真是个不乏荒诞却能掐疼人的某根秘密神经的问题。鹰是一个巨大的意象,作为叙述线脉,一直在故事中起着某种不容忽视的串接作用。它是现实的,亦是空幻的,更有所指喻。人们看到的都是在天上飞的鹰,而落在地上的鹰少为人见。小说或人生的秘趣就在这里。
毫无疑问,生存一直强势压缩着人对未来和生活的想象空间,人的精神尖角也在不断被现实磨钝。生活永远是在场行为,它和人的具体际遇密不可分,在社会这台巨大咬合致密的永动机内,人既遵循它既有的逻辑铁律,又不无幻想来试图打破点什么。这里存在着一个深渊似的悖论:我们倾尽智慧和心力走向却不能走到的,到头来可能意味着我们并不想走到。这简直匪夷所思。可生活的慕帷下,到处是狼藉无奈的被动出离现场。
如此再看《青城》这个小说,它的谜面又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