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财富的“焦虑”与写作的“焦虑”
鲁敏的《金色河流》书写企业家(富人)的故事,小说以一位积累了大量财富的民营企业家最后两年的生活作为切入点,对其创业历程进行了全景回溯,并以他为中心发散开去,书写了与他有交集的庞大群体的众生万相。作家以此为个案书写白手起家富裕起来的一代创业者们在当前面临的各种困境。
小说体量庞大,人物众多,主题发散,涉及面极广,核心主题则是探讨社会经济在高速发展的同时带给人的震荡。先富起来的这一代人而今正面临着财富流变中的诸多抉择与观念碰撞,作品通过富人晚年的财产交割以此折射出中国式财富观。
财富的焦虑折磨着资本家们,也折磨着像谢老师那样的普通人,不同阶层的个体在财富激增时代面临着相同的困境。而对作家而言,写作本身的焦虑或可与资本家对财富的焦虑画等号。
《金色河流》是对富人群体的关注及超越一般财富认知的书写。由于普遍的“仇富”心态作祟,很少有读者能对富人产生好感,于是作家笔下反复书写的,多是底层的生活和底层的人,至多写到中产阶级和中产的焦虑,真正的关注富人的作品较为罕见,相比这些,鲁敏的《金色河流》则是一个异样的存在,甚至有填补“空白”之功。小说中的特稿记者谢老师一开始也秉持这样的思路,他长年潜伏穆有衡这位富裕的资本家身边,总想挖掘他身上和一般认知相符合的富人所独具的“血和肮脏的东西”,最终却发现了富人的另一副面孔,而这正是作家的独特观察。
对富人群体的书写基本的思路仍是人与时代的共振。
《金色河流》的时间跨度基本上是和改革开放同步的,也从一个侧面书写了改革开放,正是借助政策的红利,有一部分人先富裕了起来。虽然作家没有过分铺展金钱积累的过程和细节,但也从不少侧面书写了资本家们财富的累积过程,资本的原始积累一向被概括为“饮血茹毛”这样的形象表达,穆有衡也不例外。通过录音记录,穆有衡的原始积累过程也逐渐浮出水面,他当兵时结交的兄弟临终前将在南方闯荡挣下的全部身家和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他,但被他挪用为“第一桶金”,就此发迹,除了挪用,甚至不排除“见死不救”“杀人夺财”的成分。这种书写,道出了资本原始积累所伴随的种种见不得光的情形,似乎也印证了“为富不仁”的判断。不过,作家对财富累积进行了一种辩证考察,通过大量的事例得出结论,这种资本的原始积累并不是非白即黑,而是一种混沌的灰,各个行业都是如此。通过这种普遍现象的书写,道出了财富累积的本质。小说也书写财富的处理和分配问题,中心主题就是财富的继承问题。拥有巨额财富的穆有衡中风之后,子辈们都存在各种问题,无力承担,巨额财富面临着无人继承的境况。
《金色河流》既揭露了资本丑陋的一面,也运用了很多理想化的手法,凸显了一种新的财富观。一般的作品涉及金钱都会书写一种扭曲的金钱观,诸如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甚至不乏金钱的巨大魔力让人丧失了基本的人性,但在《金色河流》中,金钱则具有其应有的价值和功能,作家通过子辈王桑对待金钱的态度以及其对金钱的依赖来表明其立场。作家在为金钱正名,也在为企业家们留下正面的影像。小说创作的动力就来自对中国企业家的认知,据作家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企业家的成长史中发现,中国企业家这些年纷纷设立基金会,做了非常多的慈善公益活动,这些企业家已经有了西方发展很多年以后才达到的公益意识,最起码在这一代民企人身上看到了苗头和努力。他们的财富观念快速发展,战胜了我们想象中的非常狭隘的东方财富观。也正是这份考察,让作品有了更多的正面财富观书写。
当然,穆有衡的捐赠仍有私心在里面,他让助手谢老师请人做了公证,立下遗嘱,如果到他去世尚没有孙辈出生,那么所有财产都将全部捐赠,这还是具有一丝的狭隘性。虽然小说的结尾穆有衡安然逝去,遗产得到合理去处,将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帮到更多的人,但是,《金色河流》作为一部现代版的“罪与罚”仍有许多未完成的思索。比如穆有衡在道德压力驱使下,寻找沈红莲母女,最终只是在孤儿院中找到河山,开始了长期的资助计划。但这些过错,是弥补得了的吗?仅仅依靠忏悔,真的就能完成救赎吗?更进一步,仅仅捐献遗产,财富观念真正转变了吗?这些其实都是作家留下的疑问。
《金色河流》外显的主题是财富观的探讨,内里仍是通过家庭情感伦理的书写深度剖析人性。
小说通过家庭情感伦理的书写切入人性,撕开遮蔽生活本质的纱布。鲁敏一直比较善于从家庭情感伦理切入书写人性,《六人晚餐》书写两个特殊家庭的故事。《戒指》《奔月》书写中国式婚姻,故事的框架限定在家庭伦理之间。《金色河流》虽然是书写中国式财富观,依旧在家庭伦理的范畴之内展开的书写,超越简单的金钱和人性的批判,撕开遮蔽生活本质的纱布。小说以立遗嘱开始,这种模式明显和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相悖,是一种西式文明表现,更是典型的家庭关系中对后代的不信任。《金色河流》由遗产的继承问题展开了家庭成员及家庭关系的书写。穆有衡的家庭残缺不全,家人们几乎都有各式各样的缺陷。小说以大开大阖的家族叙事梳理了企业家的成长经历,通过他的家庭书写,回溯了他的一辈子,包括他的祖上基因,他的亡妻与兄弟,他的亲儿子与干女儿以及他的各种破败不堪的情感生活。这些家庭书写都为主题的升华在做着铺垫。
《金色河流》是对富人群体的关注及超越一般财富观的书写,也超越了简单的金钱和人性的批判。
此外,小说还体现出作家对写作本身的焦虑及一种创新的努力。如同富人们对金钱的焦虑,作家对写作本身也有着深深的焦虑。《金色河流》也流露出作家的这种焦虑。
首先从小说的内容上看,小说设置了特稿记者这一身份,他不断写,不断改,完全是一种叙事的建构、解构与重构,这一过程就是写作本身。整个小说隐形框架的是“写作”以及对于“写作”的认知与自反式讨论。小说的开篇章节“红皮本子”上编了号的内容,既是写作的底本和素材,也是成品,并且几乎贯穿了全篇。小说有大量的篇幅是在讨论写作这件事本身,元小说的技法并不算新鲜,但是作家为何还是执意要使用呢?这就是对写作本身的焦虑,尤其是当下作家们的创作难免陷入同质化,横向上自我重复,纵向上与他人重复。单纯从选题上并不能完美解决这一问题,只有寄希望于形式上的探索,这正是近年来小说书写的共性,期待一种“革命”性的笔法。形式追求已经成为小说家们普遍存在的影响焦虑和创新压力。
鲁敏的《奔月》在形式上已经显现出创新端倪,《或有故事曾经发生》探索写作本身,到了《金色河流》这种探索就更加明显。形式上的独特、叙述视角的不断切换、开放的文本结构、主题上的发散、无法定义的风格等等都让《金色河流》成为探索感十足的小说。整个作品的元叙述构思,是谢老师的,也是叙述者的,更是作家的。《金色河流》是一部自反的元叙事,整部小说中的情节起承转合,都可以视为一个写作活动的酝酿与构思过程。
《金色河流》进行了各种选题和技法的尝试,归结起来依然是对人性的深挖。精神是该小说的内核,比如文中反复出现的昆曲正是精神的象征和寄托。又比如小说仍不乏金钱的批判书写,但是并不是批判金钱本身,而是聚焦于人。小说中的河山以一种几乎不择手段的方式去获得金钱,以此享受所带来的安全感与尊严感,最终却事与愿违。
小说中还有一个次要人物,孤儿院的魏妈妈,将金钱与道德的关系表现得最为突出,她几乎涉足了所有的恶,用残疾的小孩搞车祸碰瓷,参与医闹,扮演矿难家属等;另一方面,她又保留着人性的底线,始终是围绕着孩子们的生存而不择手段。由此,善恶交织、好坏难分、美丑难辨,凸显出生活与人性本身的复杂与丰盈。魏妈妈的行为是作家对一种普遍现象的提炼,身处底层的他们需要一些必要的手段,可并不能因为身处底层就能摆脱道德的评判,这不是非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而是善本身并不能区分富人和穷人。虽然小说处处在为财富正名,为金钱辩解,但仍凸显了一种转变的艰难,或者说是未完成的转变,即便小说最后以大团圆收场,但谢老师的写作依然没有找到落笔的基点,这正是写作本身未完成一面的体现。
未完成的财富交割与未完成的文本书写构成了一种双向的隐喻,未完成的转变是作家对此问题更深层的推进,留下了更多更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