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所共同拥有的乡愁
在新世纪二十年来的文学现场,“返乡”这个自五四文学启蒙语境诞生出来的文学母题,逐渐演变成热烈的社会文化议题。由此衍生出的“返乡文学”模式,依然带有鲁迅笔下的国民性批判色彩,但更多地转向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城镇化发展、城乡二元对立下的各类生活情境的状写和反思。在一众专业或者非专业的写作者笔下,在大城市读书、工作的他们,趁节庆年关或亲人红白喜事之际重返乡村,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在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上,进一步勾勒出“乡村如何走向贫穷凋敝”“村庄的人们如何延续和挣脱自己的命运”的图景,表达夹杂在城乡之间的主体的怯弱而犹疑的叹惋。他们书写创伤、隐痛,凝视并反思城市与乡村之间复杂的纠葛关系。
一批“70后”作家,诸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系列、黄灯《大地上的亲人》等,不断凝视乡村,回望返身之路,思考与他们有着主体性关联的乡村往何处去,并且在这个夹缝中寻找自身的历史方位。而“90后”的写作者们,虽然不乏将城乡叙事操弄得娴熟的叙事艺术家,但他们在面对城乡对立的二元关系中,经由更普遍的城市生活经验,以及更深刻的消费主义文化的洗礼,那种处在夹缝之间的身份认同的困难是相对淡薄的,更甚少在“乡村—城市”语境中思考诸如宏阔历史与个体命运之类的话题,换言之,他们更善于剥离覆盖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凝结成痂的意义结晶体,也由是,在不少写作者那里,乡村逐渐变为一种承载欲望与猎奇故事的特殊景观。
小说家梁豪的新作《哪吒》,接续的是前者的脉络,但在气质和情感的处理方式上有所不同。相比于动辄上万字长文、甚至出版成书的返乡故事,这个小中篇,节制、敦和,近乎一曲弥散着淡淡哀伤的散文诗。小说以参加阿公葬礼为主线的返乡,连结着自身的家族往事与成长碎片。作者着墨甚多的是童年玩伴牛佬哥,这其中当然以回忆童年游戏玩耍时的亲昵与快乐为主,而潜藏在各自命运当中的摸爬滚打的众多暗礁,长大后各自不同发展导致的命运起伏,构成作品里饶有意味的隐含信息。《哪吒》小心绕过了这些,它写风,写伙在一起玩擦炮、看港剧的时光,写青砖老宅,也写少年时代的晚霞与天空。但是,后来牛佬哥一家人来北京,“我”因为性格散漫和工作忙碌并未招呼他们,临走,他发了匿名短信——“细佬,有空回来一起饮酒。”看到短信,“我”的身子再度烫了起来,因为未曾招待他的羞赧。在更大意义上,我成了城市寄宿者,牛佬作为乡村弄潮儿,这一封短信,打破了不言自明的彼此保持疏远而不必再联系的约定。
作者在小说中无处不在强调、也无处不体现出来的疏离,特别值得探究。这种疏离感,既是身为“我”的天然个性,正如开篇所强调的;也可以挂一漏万地视作这一代人面对乡村、城市鸿沟的身份位置:接触但未曾进入,有在故乡的生活经验,但始终是隔膜的,并将以茫然而疏离的姿态面对乡村的未来。疏离的原因之一是,“90后”这代人,许多是上上代的长辈居于乡村,他们跟随在城市的父母返乡暂留,乡村经验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段发生在寒暑假和过年时候的短途旅程,这里不是他们精神和情感上的“血地”。正如《哪吒》里“我”对人与事的关系是不甚明了的——我不懂阿公为何分家,也不了解几房叔婶之间的生活状态和矛盾情况,更不清楚邻里之间家长里短的关系。但“我”愿意回到阿公的家,因为被告知:“我”是这里的人,所以相信这里是“我”一部分的故乡。
《哪吒》把返乡见闻与怀旧往事交织在一起,带着抒情性的反思,也带有观察者的视角——文中始终有一只严肃审视和剖析自己的眼睛。《哪吒》里阿公灵前的场景,让人遥想到梁鸿、黄灯的笔下,亲人葬礼带有乡村白事特有的热闹喧嚣,悲伤里夹杂一种热气腾腾的新鲜气息。死亡固然令人哀伤,她们用悲伤的局中人与冷静的旁观者的两重身份观察一场隆重葬礼前后的人际关系的复杂性,以及丧礼仪式的神圣性被消解的模样。如果说,她们在或悲愤或唏嘘或冷静地反思着,那么文中的“我”,毋宁说,是分裂成两半的灵魂,一边诚挚地悲伤着,一边则任由思绪遐想。大姑的哭是撕心裂肺的、“硬朗”的哭声,胸腔共鸣、抑扬起伏,面对这种哭声的号召与指引,“我”虽然眼睛酸涩,但终究并没有痛哭出来。在我泫然欲泣的悲伤里,灵魂的冷静一面思考与这所青砖老宅相处的一切,并想起了阿公曾经嘱咐的话:“你是滕州人。”
故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它在家族里一代又一代人生存繁衍的链条中,又能赓续多长多远?小说主人公面对的是一个在概念和历史中无比正确的“故乡”:爷爷的生活之地,父亲的出生之地,我幼年无数次生活玩耍之地。但“我”依然感慨:故乡一直在流动,像一条难有终点的河。很认同作者这种裹挟着轻微困惑的哀伤。故乡、乡愁,这一文学永恒的命题,在许多有着相似经历的年轻人这里,不再是值得投以凝视的定焦点,而是犹疑的、模糊的、滑动的。有缱绻多思的乡愁,但却找不到确切之地安放,所以作者借主人公之口感慨“没有故乡但有乡愁”“乡愁确凿无疑又糊里糊涂”。
“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乡愁,这种笼罩古典田园牧歌生活之上的灵光,随着现代都市崛起与乡村世界的坍塌,丧失了依托和承载之物,变成一种空洞浮泛、难以捕捉但又确切存在的情绪流。《哪吒》的作者,经由一次与死亡有关的返乡,打捞起关于故乡的诸多碎片,并在纸上确凿地写了下来。经由这种书写,读者能够心领神会地辨认出,这是我们一代人所共同拥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