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读札:讲述的艺术
我与东林说起过自己对川端康成的热爱。我深知再也不可能像川端那样写作了,那样的“新感觉”,那样的缓慢,那样的颓废,那样的凄美,那样的柔弱,那样的忧伤……但我喜欢川端讲故事的方式,语气、口吻、腔调……我都喜欢。当然,我更喜欢的是川端这种方式承载的文学精神,他一直在贯彻“美能拯救世界”,落实“美是邂逅所得”。前一句话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后一句话是川端自己说的。说起这些时,我们在元大都遗址散步。那是一条土垒的山冈,大约两公里长,但被今天一条北京的街道切断,一分为二。山冈上下生长着树木,我估摸那些树木当中,没有一株诞生于元朝。那是一种茂盛的荒芜,也是一种长久的短暂,可能还是一种确凿的荒诞。稍显奇怪的是,东林没有对我的话题作出任何回应,他似乎只是在倾听。元大都遗址气息与川端文学精神并无一致性,它们甚至一点也不搭调。但我们其实很难找到适合于交谈的场所。
读到东林短篇小说集《迎面而来》,我又想起我们谈起过的文学精神。
我想起的是乔伊斯“都柏林人”系列短篇小说,其中的《逝者》(又译《死者》)。
大多数作品集,无论是短篇小说集还是散文集,通行做法是以篇名之一作为集子名。《迎面而来》却不是这样,集子里并没有一篇叫“迎面而来”的短篇小说。小说集《后记》,东林写得实诚,几乎破除“小说家言”套路。10篇小说主人公的处境、际遇,发生的事情,出现的意外,难逃的劫数,注定的归宿,对他们自身来说,这一切都“迎面而来”。在这些小说里,东林写作对象清晰,写作边界也清晰,主人公是邻居、同事、朋友、房东、同龄人、忘年交、偶遇者,对小说家来说,所有虚构人物也都“迎面而来”。小说主人公对“迎面而来”的这一切,无处可逃,就贴身肉搏,而小说家对“迎面而来”的虚构人物,也没有退路,就短兵相接。小说写作并非搏斗那么简单、直接,但究竟正面攻占、迂回包抄还是绕道过去,还得看小说家的立场和路线。《后记》中有这样的句子:“一座城市里,人群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一波接着一波。但那些困局永远存在,永远新鲜;那些希冀和努力也永远存在,也永远新鲜。而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所能做的就是为我所见到的每一种平凡而奋斗的生活赋形。”东林所命名的“迎面而来”,以及这宣言般的“为……生活赋形”,与散步时我感知到的元大都遗址气息,仿佛获取了暗号一般,可以去往这部小说集里,与他的文学精神接头了。经由回忆的这种体验真切、深刻,而又隐秘、混沌。元大都遗址上那些树木,似乎不再兀自生长,不再静止不动,也都“迎面而来”。
我想到《逝者》,或许也有一点道理。在那篇小说中,上流社会(没落的)舞会,人世间(混杂的)宴席,繁复,漫长,沉闷,乏味,那些人却都得出场,扮演各自角色,亲切、欢乐背后隐藏着冷漠、悲伤,热闹到头都得散场,“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虽是一篇短篇小说,却有着《红楼梦》那样的调性。尤其是小说结尾,“雪花穿越宇宙悄然降落,落向它们的最终归宿,也落在所有生者和逝者身上”,容易让人想起鲁迅给《红楼梦》下的评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位逝者只存在于讲述之中,一直没有真正出场。而且对逝者的讲述,也是到了只剩下不足七分之一篇幅的时候才开始的。
想到《逝者》,我想到的是,小说家究竟是怎样的讲述者?可以说,乔伊斯非常极端,他那篇短篇小说《逝者》是一种压缩式的讲述,而长篇小说《尤利西斯》则是扩张式的讲述。他的极端还在于,压缩本身就是一种扩张,《逝者》七分之一的讲述统领了全篇,舞会、宴席上的所有人成为配角,逝者才是主角,唯一主角;扩张本身也是一种压缩,《尤利西斯》的故事,集中在1904年6月16日这一昼夜来讲述,拉长的橡皮筋恢复到原样,时间展示出弹性,前所未有的弹性。
而东林又是怎样的讲述者呢?
《象拔蚌先生》的故事,艾勇就像一根被命运拧紧的发条,一生都在运转,但全是被动的,至少是既定的,他活这一辈子,就想主动一回,让铁板一块的生活发生一点松动,于是有了去越南盗取象拔蚌的荒唐之举。这个故事内核非常丰富,但也可以简单地说,它在讲“一念”。《有人将至》的故事,使用了现实犯罪素材。孙政是周芸的男友,周广生是周芸的父亲,吴为是警察,周芸是被劫持、监禁、强暴的受害者,尚丽丽也是被劫持、监禁、强暴的受害者,曾保强是劫持、监禁、强暴周芸和尚丽丽这两名年轻女性的加害者。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其中周芸还讲述了两次。周芸和尚丽丽想过很多办法逃离,最终,周芸以指甲为起子(螺丝刀)打开电视机后盖,藏进求救纸条,寄望于曾保强送修电视机,或者把电视机当成废品卖出去,纸条被人发现,因此而获救。小说结尾时,周芸唯一的信念是:有人将至。《遍地钟声》的故事,是溃败者在讲述,讲述到最后,居然是幻觉。溃败者其实也想消除幻觉,“而我还要就这么弓着身子站在水槽边,把那一只只布满油污的碗碟洗刷干净,然后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直至它们光洁明净的瓷面上散发出一圈圈炫目的亮光来。”而这亮光,也是一种幻觉。东林在《后记》中声称:“我所写的不是失败者,不是在厄难中苦苦挣扎的人,而是大街小巷迎面走来的人,表情平静而内心波澜横生的人。”这并不矛盾。因为,幻觉,本来就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小说要不要讲故事?问题在风中飘,答案悬而未决。持相反观点的小说家,谁也不能说服谁。在小说中如何讲故事?这也是佛有佛法,道有道教,法有法门。然而,事情总是这样:讲得好了,怎么讲都成;讲得不好,一切都白搭。东林的故事从认识、阅历、体验、想象、虚构中来,他既不玩弄编织故事的权柄,也不做讲述故事的奴仆。东林讲述时的从容自如,与我们交谈时他的不急不缓相一致。作为小说家,东林不是高于、也不是低于自己虚构的人物,一旦开始讲述,他就完全等于他们,替他们说话。他几乎就是他们的替身。
这10篇小说的主人公,或者说主人公之一,除了《有人将至》这篇,其他9篇都是“我”。而《有人将至》这篇小说,孙政、周广生、吴为、周芸、尚丽丽、曾保强这六个人,也都是从“我”的角度说话的。第一人称,我,讲述起来方便,省去全知视角切换的麻烦。处理得好的话,还能避免小说家与人物、读者与人物的间离和隔阂。太多小说家喜欢这样做。小说集《迎面而来》的情况,又要复杂一些。东林去掉了第一人称“我”的全部主观性,赋予了第三人称“他”的客观性。比方说:《归无计》里,“我”无论是与父亲还是与女友相处,都处于被支配地位;相反,父亲作为一位寄居者却由着性子行事,女友更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而凡是第三人称,不管是哪一个“他”,东林又去掉客观性,赋予了主观性。这样做,难度极大,绝非“反其道而行之”那么简单,讲述者非得是人物的替身不可。乔伊斯《逝者》就是这样做的,而《逝者》在“都柏林人”系列短篇小说中也是绝无仅有。
在这10篇小说中,东林对主人公,包括但不限于主人公,还有次要人物和那些点到为止、一笔带过的人,他都有个愿望,就是:让“他”和他们成为“我”。这当然是个应该引起重视的文学愿望,它接续着一种小说传统,19世纪中叶,福楼拜就宣称,“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去跳广场舞》这篇小说,有别于其他9篇小说的是,东林使用了貌似轻佻的口吻。比方这样一些句子:“连她嘴角上那颗米粒大的小痣在说话时都一翘一翘的,那么迷人。”这是在讲姜双丽。“我爬到姜双丽的床上,是在我家的拉布拉多爬到她家金毛的屁股上之后,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这是在讲“我”与姜双丽苟且。故事另有苟且,就是“我”老爸和姜双丽老妈苟且。连同拉布拉多和金毛苟且。小说结尾是这样的:“但我没有想到,姜双丽打完电话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尽管她的年轻、洋气和瘦削让她在那群老太太中十分扎眼,不过她节奏很好,舞步和姿势也都与她们整齐划一。一曲跳完又来了一曲《站在草原望北京》,姜双丽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站在广场暗处的我,不知不觉也跟着跳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周边一定有人看到我轻轻挥舞的手臂和小幅迈动的舞步,就像我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北方红楼广场上正挥舞着手臂、迈动着舞步的我的老爸韩立刚和姜双丽的老妈刘桂芳。这种挥舞和迈动,发自于本能又契合于音乐,让我领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我想说完全不是我在跳,但我又越跳越投入,淋漓尽致地释放着体内集结的一切。我看到它们正在袅袅上升,一点点被头顶的天空和身边的夜色吸收掉了。”东林的讲述其实是庄重的。讲述者的绝望和悲伤显而易见,只得(索性)将这个世界交付给“头顶的天空和身边的夜色”。讲述者表面的轻佻,是内心的悲愤。
东林的讲述,也有柔情。《烈士巷》中,落魄的胖子,竟然为飘零的小茹写诗,而写诗的笔记本,胖子却不当一回事,随着别的废品卖给收破烂的老头,小茹出去想追回来,“阳光正好,阳光透过枝叶把细碎的光斑撒在小茹的黑裙子上,像是那片黑色之中开出的一片白花。”
我相信《迎面而来》这部小说集,也只是东林“迎面而来”的作品之一。对东林这样的小说家,这样的讲述者,我作为他的同行和朋友,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