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窥视者眼中的人世冷风景
1
有两年时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去武汉出差,往往要待上大半个月。因为工作内容和武汉这座城市相关,林东林便成了最佳向导。期间,有两个经历于我的印象至深,一是在他位于彭刘杨路20楼的住处喝茶,高处视野极佳,能看到一段长江、黄鹤楼以及龟山、蛇山,入夜之后因为城市亮化工程,顿觉脚下眼花缭乱;二是他陪我穿大街走小巷,沿途所遇各种掌故如数家珍,让我觉得他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其实他旅居武汉也不过两年而已。
不是任何小说家都会对深陷在时空之中的城市如此兴致勃勃,我觉得找小说家做导游是非常享受的事情——如果他们乐意的话——更何况林东林不仅是小说家,还是一位诗人。小说家可能更关注结构,有时失之目无余子的偏颇,而诗人甚至连迎面而来的风都能敏锐地感受到并捕捉之。这是一项如此独特的才能,诗人手中的捕蝶网,不仅仅用来捕捉时光之蝶的标本,其本质更是为了感受“生命的气息”。生命的气息迎面而来,铺天盖地而来,穿透捕蝶网,捕蝶网捕捉到的与其说是“有”,不如说是“无”,这股洋洋洒洒、感无可感的“无”之气息便是诗意。
评论林东林的小说,显然无法回避其中的诗意,即是在“总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清晰起来”之际那种可以示之于人的“面目”(《迎面而来·后记》)。朱文有一首诗《道理都写在脸上》,里面写到:“有时生活就是这么简单/道理都写在脸上。”“面目”有时候即是“道理”,就是“生活”。小说家可能将之复杂化,而诗人将之简单化。作为具有小说家和诗人双重身份的林东林,当然深谙其中的妙处,在《迎面而来》小说集中收录的十篇小说中,除了《去广场跳舞》中的姜双丽——一位美丽的少妇——我们记住了其嘴角边米粒大小的痣之外,其余的人,无论是丈夫、妻子、朋友、同学、同事、恋人、房客、没有一个是“面目”分明的人,即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我们对这些人物的感受和接受,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生活中具体而微的人,也是掌握了“生活之道”的人。像《象拔蚌先生》中艾勇偷象拔蚌的行为,并不是可以花三四十万越南盾就可以轻易抵达的快乐和幸福。艾勇之所以冒险,是因为他有非那么做不可的理由。再如《归无计》中,父亲在天台上开辟出一块菜地的行为,让父子俩得以重温曾经的乡村生活。这些都洋溢着诗意,折射出生活中罕见的慷慨和温暖,虽然都迎面而来,一闪即过,当事者都难以避免沉沦到是人生的谷底。
这种偶然的明晰都是相对于“我”而言的。在10篇小说中,无一例外都采用了第一人称“我”,可以说借助“迎面而来”的“他者”,“我”被反复勾勒、锚定,呼之欲出——一个困在可有可无的生活、工作和关系里面的年轻人,显得无所作为、心事重重。但“我”显然不是作者本人,而是群像,是根据作者和作者的朋友们虚构出来的一个个“我”,不仅于此,还是范围更广的年轻人,是“杂取种种人合成(的这)一个”。当然,时代在发展,这一个“我”不仅指向鲁迅,也指向罗伯·格里耶,即“零度叙事者”。
我觉得“零度叙事者”是评论林东林小说的一个重要标准,因为他在其中注入了当今时代新的元素。尤其考虑到小说中的10个“我”大抵都是青年,最大的或许是《过年》里的“路伟”,因为他的女儿迎萍即将参加高考,但其真实年龄也不过四十岁上下。一群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的“我”构成了林东林小说中“零度叙事者”的角色,然而,与罗伯·格里耶的“窥视者”不一样的是,他们更像是360度无死角的摄像机,不仅客观冷静地记录下和他们相逢相遇的人的生活,也近乎淡漠地记录下自己的生活,“自我”和“他者”一起构成了这人世的“冷风景”,没有更多的热情和投入,也无法表现出更多的冷漠和弃离,“爱”和“无力爱”交杂在一起,营造出更真实的世界,每个人都深陷其中,无法逃离。至少,在《迎面而来》中的“自我”和“他者”,似乎都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无人可以例外。
2
为了说明林东林的小说具有“零度叙事者”和“窥视者”的特征,我试以《华安里》为例。在这篇小说里,主人公“我”辞职后,为了尽量节省一点房租支出以及便于和女朋友交往,搬到了安华里。有一次,因为取暖器引起了跳闸,“我”敲开邻居的门询问电井位置所在,才发现里面住着一对老年盲人夫妻。后来,“我”找到了一份新媒体工作,觉得给盲人夫妻做一场直播是不错的选题,能带来十万+的影响以及奖励提成。为了拍摄他们更真实的生活,“我”选择了偷拍。在这里,“偷拍”无疑也就是“窥视”。
——他们的晚饭是一盘青菜、一碟咸菜和两碗米饭。……吃饭的时候,汁水顺着他们的嘴角流下来,从下巴边缘一直滴到桌子上。……老头儿的嘴角上沾了几粒米饭,一直没有掉下来……老头儿在夹菜时不小心掉了一根筷子,于是他放下碗,移开凳子,弯下腰去地面摸索,捡起来用纸巾擦了擦,然后继续吃。……吃完了,他们一起摸索着收拾起盘子、汤碗和筷子,端到厨房去。
老年盲人夫妻的晚餐就此结束,堪称“完美”,因为其中没有人受到伤害。可是,这里面还有个角度问题。在罗伯·格里耶那里,窥视行为由门上的猫眼、摄像机镜头等完成,窥视者是隐而不见的,而在《华安里》中,作为“窥视者”的“我”,是显在的,不仅被那对老年盲人夫妻感知到——他们既无法“视”,索性就装作不见,而他们的听力是非常灵敏的,“我”假装出去又悄悄返回,可以欺骗得了他们的眼睛,却瞒不过他们的耳朵,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所作所为也全程被他们“窥视”着。不仅如此,在这个房间里的三个人,又被另外一种冷冰冰的镜头所窥视。
这样看来,“我”在窥视时的心理活动就显得尤其重要了,因为这是窥视和被窥视同时留下的证据。“这些可怜虫,他们应该可怜我们可能永远都无力去过一种热烈的生活,哪怕这种热烈在我们看来仅仅是在求生。”谁是可怜虫?细究起来,被可怜虫可怜的人不是更可怜吗?
稍觉遗憾的是,小说家林东林似乎不应该止步于此,如果再继续往前,可能会在小说层面更上一层台阶。前面的所有叙事构成了铺垫,一切引而不发,只为到此处别开生面。这种“生面”往往能拓宽小说的边际。也就是说,小说结尾处“这样,我就既看不见别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消失”结论,就不会显得突兀和底气不足。
在现代语境下,“零度叙事者”和“窥视者”的结局很大可能是“消失”,是彻底的隐身,而非若隐若现。“零度叙事者”是解构叙事,而“窥视者”在取消“窥视”,所以是既“无所视”,也不被“观”。从“我看见了,我被看见了”到“我没看见什么,什么也没看见我”,完成了绝对意义上的“消失”。
3
关于“消失”的主题,在《有人将至》中表现得尤其明显。按理,若将这类犯罪题材的新闻写成小说,作者会遇到很多挑战,类型是一方面,处理的度是另一方面。我们不妨绕过社会伦理,探讨一下《有人将至》是如何处理“消失”的。
周芸的突然消失,疑云重重,其亲生父亲周广生、继母姜红、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吴聪、网友孙政以及继母介绍的相亲对象蒋启南,都有一定的嫌疑。然而小说并未围绕这些展开,而是虚晃一枪,直接点明真正的绑架者是周芸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保叔”。曾强保极善于伪装,“离婚不离家”,他虽然与妻子离婚,但还经常去看望前妻,具有特别老实的人设。曾强保绑架了周芸之后,还绑架了另外一位女孩尚丽丽。周芸和尚丽丽曾合谋逃脱,但未获成功,结果就是“不够听话”的尚丽丽被关进了另外一间地下室。曾强保还故意欺骗周芸,说他已经杀害了尚丽丽。周芸眼看着尚丽丽从自己身边消失,显然信以为真了。周芸为了逃出魔窟,假装听话,利用一台黑白电视机向外界传递消息,终于获救。电视机因为屏幕显示不出人像,也没有声音,被曾强保送去修理,师傅这才得以看到了藏在电视机后壳里的纸条。这种获救的方式充满了象征意味。没有人像,没有声音,恰是“消失”的典型表征。
然而周芸没有消失,只是失踪。问题不在于失踪者缘何失踪以及如何被解救出来,而在于失踪者周围相关人等表现出来的冷漠,一度关系密切的网友、共处一室的家人,似乎他们都成为了共犯。甚至绑架案中的周芸、尚丽丽和曾强保,不管是施暴者,还是被凌辱者,对她们处境的表现都是极其冷漠的。在暗无天日、长年累月的关押中,周芸对曾强保有了奇怪的依赖心理,尚丽丽则时刻想要自杀,曾强保屈从于欲望甚至丝毫不害怕挨枪子儿。这种冷漠弥漫在小说中,出现在开头:忘记上一个女朋友是男人的本能;也出现在结尾:周芸仍然相信尚丽丽被曾强保抛尸湖底了。在那种极端情况下,尚丽丽就好像周芸的镜像,消失的尚丽丽就是消失的周芸。不管有没有人存心欺骗,我们都倾向于相信消失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消失的人不再活着,消失是活着的反义词,也就是死亡。
在《象拔蚌先生》中,艾勇为了偷象拔蚌在水里消失了一段时间,憋气时间之长,一度让“我”担心他淹死了,尸体漂浮在水面;在《过年》中,“我”开车去北京陪妻子女儿过年,途中遭遇车祸,虽然没有大碍,但却迟到了一天,在这一天中,“我”忙于安抚情人的情绪,无疑是从妻子女儿的世界里暂时“消失”了;在《归无计》中,突然“消失”的父亲让“我”急出一身冷汗,以为父亲走失了甚至跳楼了,打电话给老家的哥哥,甚至报了警;在《遍地钟声》中,遭遇巨大不幸的韩斯礼选择了“消失”,被朋友们忘记,“仿佛他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无论是“消失者”,还是“被遗忘者”,他们的结局都是“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进而联想到小说集“迎面而来”的名字,我们当会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空寂无人的气息。在空寂无人中,所有人世间的风景毫无疑问都是冷风景,谁能让它们明亮、热乎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