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长篇小说《湖山之间》:苍健纵横 重叠深远
小说如山水,自有它的体势、形法和气韵。小说的体势与形法,是由它的空间、物、自然地理事象构成,其气韵,则多由小说所呈现的时代气象和人物的精神气韵构成。
《湖山之间》是作家晓风第五部高校题材的小说。与前四部不同,这部小说写的是大学里不大为人关注的辅导员群体。小说的核心人物,是东海大学管理学院辅导员杨小倩,核心事件,则是有心理问题的学生金刚强“遗世”自杀。作家非常熟悉高校生活,所以《湖山之间》延续的是作家过往惯常的写实风格,人物、环境、事件、语言,俱各妥切。但作家的写作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想把这部小说局限在大学校园内,在小说的结构、布局上有新的尝试,所以在时间、空间的处理上,《湖山之间》显得特别用心。时间上,小说横跨两个时代:一个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是当下。两个时代,母亲张大凤和女儿杨小倩两代人的故事,在历史的延长线上跌宕、绵延、交错。空间上,小说同样设计了两个反差极大的地方:一个是遥远的大兴安岭,张大凤、张大凤的母亲、张大凤的爷爷奶奶,数代人生息繁衍之地;一个是杭州,西子湖畔,南国的绝胜烟柳处。《湖山之间》的故事和小说的整个构架,就是在两个时代、两个空间中穿梭切换。
从形式上看,《湖山之间》的时间、空间设定是成功的。母亲张大凤的青春时代,叠印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历史背景中,与女儿杨小倩所生活的新世纪第二个十年构成强烈的反差。空间上,大兴安岭和西子湖畔更是南北殊异。这种时间、空间上的疏朗,其妙处,一是便于作家把握小说节奏的变化,叙事或急或缓,或断或连,或藏或露,数径相通,全在作家的把握之中。再者,作家可以在小说中糅合进不同年代、地域的时代文化和地方文化,构成不同的年代、地方文化相互间的对话、潜对话关系,增加小说的跨度、厚度和张力,给小说增添特殊的况味。晓风的《湖山之间》,可谓达到了这种效果。
但是,倘若《湖山之间》就是在时间和空间的反差中制造叙事的差异或惊异,那么充其量只是形式上的成功,《湖山之间》的成功,更在于内质,在于小说抓住了一个人们的日常生活、生命经验和精神世界中恒定的东西,即贫穷或者精神的贫瘠,以及由此带来的尊严、坚韧、奋斗、改变,抑或是自卑、绝望、堕落、放弃等不同的可能。小说中的两个不同的时代和地域之间,有一个隐秘的联系,那就是小说对两个时代、两种贫困以及贫困文化的深度揭示。金刚强出身于贫困之家,即便是考上了全国顶尖的985高校,这样的光环依然解决不了他内心的深刻危机。在强手如林的东海大学里面,金刚强显得自卑、孤立、敏感、多疑、脆弱,这些负面的情绪,一步一步把金刚强逼向死亡的深渊。而金刚强的贫穷,其实与杨小倩的母亲张大凤的贫穷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在张大凤那里,贫穷、饥饿、疾病、灾难、死亡,构成她所在的那个时代和她的家庭几代人的共同的命运。但是,张大凤却不是屈服于命运、屈服于贫穷和贫困,而是以逆境中的坚韧、奋发,去抗争命运施加的苦难。
贫穷的背后,是人的不同精神、信念、意志,人们或在贫困中消沉,或在贫困中抗争。张大凤和金刚强两种面对贫困的方式,是两种贫困文化最好的体现。在张大凤和金刚强两种贫困文化、应对苦难的方式背后,隐含着某种时代的症候。在张大凤那个时代,贫穷是普遍的,所以,张大凤处理苦难的方式,是一种“慢”的美学,守着、忍着、领受、不逃避,于是,苦难便升腾出坚定的意义。而金刚强所在的当下,时代在加速,人在加速,在一个急速旋转的时代,人们极易迷失其间。金刚强之死,是时代的一道伤口。这道伤口,刻在金刚强身上,也刻在杨小倩身上,她在考博士、谈恋爱的过程中,都在承受着这道伤口的疼痛。
作为一位资深的古典文学专家,在小说的后记里,晓风说自己是一个“骑墙”的人,意思是说,作为一个学者,他的写作是“跨界”的。其实不然,古往今来,大多数时候作家都是有学问的,文学创作倘若没有学问作底,作家又怎能以气御剑而意在笔先呢?就《湖山之间》来看,我觉得他的学问气正是这部长篇小说成功的关键,作家的学问不在小说中随意穿插的古典诗词和人物典故,而在小说的开阔与豁朗。小说标题为“湖山之间”,作家的意思自然不是指杭州的“湖山”,也不是指杭州的“湖”和大兴安岭的“山”;在更宽广的意义上,“湖山之间”,是作家的一种人生态度,贫穷、挫败、苦难、不幸,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命必须面对的,但在终极的意义上,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湖山”,“湖山之间”,是我们的开阔处。——这大概是精研唐宋文学的晓风言所未尽之处吧?不管怎么说,《湖山之间》的气韵,正得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