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内心纯净的自留地而吟唱
杨方一定有发达的感觉器官,她对色彩、声音、气味都有非常敏锐的感受力,不仅如此,她的内感觉同样也很发达,我所说的内感觉是一种对语言的感受力。这二者结合起来,就会造就出色香味俱佳的文字。我读她的小说,首先被她的文字所打动。发表在《青年文学》2021年第9期的《澳大利亚舅舅》,写的不过是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来往中的酸甜苦辣,却因为杨方敏锐的观察和生动的文字将其叙述得活色生香。她用蓝色装饰她的羊毛胡同:“从淡蓝、浅蓝到深蓝和更蓝”,在这里,蓝色的层次也太丰富了些,我不知道油画家能否准确描述出什么样的蓝属于“更蓝”。在新疆长大的杨方在小说中一点也不掩饰她对新疆的感情,她声称她住的地方叫蓝,显然她眼中的蓝已经不是纯粹自然的色彩了,它浸透了阳光照耀下的炫丽,也混合着伤感和安静的情调。小说的叙述便在蓝色的调子中缓缓铺开。
没想到她在小说里写了那么多的人物,她有八个舅舅哦!舅舅们就像走马灯似地纷至沓来,但这似乎正是小说所追求的效果,人物的频繁出场宛如生活中一朵朵欢腾的浪花,他们嬉闹、拌嘴,也相互帮衬和牵挂,虽然这日子并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东西,但他们乐享其中。杨方在回忆过去岁月的美好时,诗人的气质就不期然地流露了出来,写到八舅舅夜晚捣麻雀窝时,便有了这样的句子:“月亮冷得白里泛蓝,散发出冰柱一样的光芒,整个世界都被冻得嘎嘣脆。”写到母亲苏梅兰在院子里种下啤酒花时,便有了这样的句子:“铃铛一样的啤酒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悬挂着,散发着苦味的芬芳,黄昏,苦味会变得更浓。”岁月不仅将杨方塑造成了诗人,也使她朝着哲学家的路上走去。是的,这篇看似只是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们和舅舅们这几十年来的交往故事的小说里,其实包含着对于时间的哲思。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如“我们走出房屋,发现四十年的时间就像这条胡同一样长,没有拐弯地一下子就走到了底。”“时间把那些硌人的东西都抹平了,犹如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些美好如金子的东西留在了我们的心里。”因此尽管在这篇小说里写了众多的人物,但不能忽略这些人物的背后都有时间这根无形的线在牵引着他们的行动。时间带来了变化,社会在变,人的容貌在变,人的心情也在变。谁也阻拦不了时间的流逝,谁也阻拦不了时间流逝中的变化。杨方只是感叹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突兀。对于羊毛胡同的普通人家而言,最大的变化是从澳大利亚开始的。舅舅们一家决定移民去澳大利亚。当苏梅兰把这个惊人消息带回家时,就意味着大家不再是在羊毛胡同里悠闲地散着步,而是站到一条澳大利亚的跑道上不停息地奔跑了。杨方似乎要对变化作一个伦理上的评估,在她看来,变化太快,既不利于善,也不利于美。她留恋往日时光,因为“那时候的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太阳从胡同的这一头移动到那一头慢吞吞的。”她由衷地赞叹那些不被时间拽着拼命往前奔跑的人,比如二舅舅还像住在羊毛胡同那样用维吾尔语汉语随时切换的方式说话,她就赞叹“二舅舅的语调明显带着20世纪的味道”。比如她写父亲坚持搬回羊毛胡同生活后,不仅身上的疾病症状消失了,还把院子里的花草打理得“少女一样开得花团锦簇。”
八舅舅和胡桃才是众多人物中的核心。他们俩在羊毛胡同时相爱了,他们俩的爱情贯穿小说的始终。当他们相爱时,一切是那么美好。但他们也不是真正地像模像样地谈恋爱,他们的恋爱完全融入到羊毛胡同的日常生活中,它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瓢有甜味的水,就让它在生活中自然生长吧,也许就结出一个浪漫的果子。但是澳大利亚阻止了这个浪漫果子的生长。从此胡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八舅舅在澳大利亚也失去了他在羊毛胡同时的睿智,变得魂不守舍。最终八舅舅还得回到羊毛胡同,他回来以后,爱情也回来了,诗意也回来了:“胡桃和八舅舅坐在月光里,月光让他们看上去像以前一样年轻。”但是,哲思的杨方战胜了诗意的杨方,因为她知道,时间不会为了诗意而停顿下来,也不会为了爱情而回溯到过去。
八舅舅曾在葡萄园里得到了一本《西域毒草大全》,它成为八舅舅与胡桃相爱的媒介。当八舅舅要去澳大利亚时,将这本书交给了胡桃,托她还给葡萄园的老汉。不妨将《西域毒草大全》看成是一个隐喻,它暗示在这个急速变化的时代,我们太容易被各种毒草所伤害。在胡桃的心目中,八舅舅是她内心里保留的最后一点没有受伤害的东西,这是她的一块“纯净的自留地”。杨方是不是要借八舅舅和胡桃的爱情故事告诉人们,要有一本自己的“毒草大全”,这样才能保护好内心的一块纯净的自留地,也才能拥有美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