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菲菂:蔡测海的精神乡土或文化乡愁
尽管蔡测海不太喜欢“有点文人情态”的乡愁这个词,但乡愁的确是他作品传达最多的一个文化信息。在文化乡土上,鲁迅有赵庄,沈从文是边城,蔡测海的精神乡土则是一个被他叫作三川半的半虚半实之地,这里隐喻着作者文化上的乡愁。格村大约是三川半的一个部分,他把融合了孔孟庄严、楚骚浪漫、巫傩神秘的文化人格负载在格村的人物和山川之上,无处不见文化的隐喻。
首先可见的就是人物的命名。作者惯常重视主人公的命名,在《地方》那个长篇中,作者以守世、盗名、雨、露、仁宽等字命名人和山川万物,传达着符号的象征性。在这个短篇中,同样可见这一命名的隐喻。亥因生于亥时而命名。亥时微阳起,接盛阴,乃万物深藏、以待萌发之时。寓意着亥深具女性阴柔之美,丰厚饱满,又在最动人的年华,生命蓬勃灵动。亥还带着身世的神秘来到格村,四婆婆说她是用绣花针从花朵里挑出来的,这是作者最美好的人性寄寓,也表明这种美好只是一个真实的幻影。古老文明的烙印已然是一朵花在梦里的声音,一只果子的梦。四婆婆和亥这两个孤独的身影,是古老文明留存的痕迹,“那些失踪的花,失踪的鸟,失踪的蝴蝶和金甲虫,都是四婆婆用绣花针挑出来的。四婆婆长寿,她的针线更长寿,这样,那些失踪的,就不会再失踪。”亥和四婆婆是美好文化人格的化身,她们温和而坚定地守护着这些自然和生灵的尊严,却也暗示着古老文明的最终宿命。
文化上的湘西是丰厚而多义的。这里有血性剽悍的风骨,成就了水运宪的《乌龙山剿匪记》,黄晖的《血色湘西》;也有美丽忧伤的边城,永远的翠翠。在诗意乡土的想象上,沈从文的文化湘西延续到了蔡测海的写作之中。这不仅是主题和风格的延续,更是一种生命意识的传递。沈从文说,“神圣的伟大的悲哀不是一把眼泪一摊血,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这种温和和淡然同样表现在蔡测海的身上。在格村古老而缓慢的时光中,蔡测海摩挲着那些散落在石头上的文明碎片,试图将它们永远留在诗意的想象之中。
格村时光悠长,一切都很慢。太阳在东边,木楼在西边。太阳在西边,木楼又挪到东边。人会活很久,然后安排一场病,讲一些故事,只言片语,散落在格村的时光和角落里。陪伴人的只有漫无边际的时光和那些时光里的故事。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故事,陪伴别人的时光。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这大概才是生命的自然形态。这种朴素的生命观显示着古老民风的豁达与智慧,也才生发出万物有灵的尊重与包容。“鸡鸣狗吠的声音经过这里,回音也经过这里,几百种声音经过这里,人和石头就很安静。人就是石头的眼睛和呼吸,石头是人的耳朵和心跳。”主人不在的时候,狗就是这里的主人,掌管着村子里的一切。土地丈量遇到坟就绕过去,“坟地叫阴地,归阴间管。他们也不量河流和峭壁,那是鱼和猴子的地方。”万物与人共享这方土地,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或许在这种生命的平等相待之中,人才有了更多的安全和自由。而身份的确认则成为古老和现代的分歧。自从亥到了格村,就是格村人,她的美好和在“我”耳朵上留下的印痕都是她存在的证明,但现代文明认为“有户口的人,才算正式的人”。亥没有户口和身份证,因此在现代文明的入口折返,从巴黎回到泥巴,回到以生命和人情确认身份的格村,嫁给“我”这个从小就被她咬了耳朵的命定之人。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属于生命真正的幸福呢?
小说中,现世人生的苦乐和楚地人的浪漫结合在一起。老桂木匠会看云,天上现鲤鱼鳞,不会下雨,久旱,很准。奶孩子的二嫂却对五嫂说,等男人回来,就会下雨。两个不知愁的女人,把天旱当成玩笑;也把生活的苦化作思念的甜蜜和期待。盼着男人回家的女人,见男人从坡上下来,急忙转回屋里,杀鸡煮饭,假装没看见男人。女人不碰钱袋子,只是打量回家的男人。钱不钱,人未变就好。
情感的含蓄在现代社会已是一种奢侈,人们甚至对此不屑,但格村的人们就这样平淡地守住了这份纯粹。
但文明的可爱之处还在于,这里生长着善良纯真,也容纳下人性的恶意与狡黠。“媒人进门时说,那个人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出门时又说一句,那个人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其实,那个人就是瞎子,把瞎子一双瞎眼分成两只说,以为有一只好眼。”她们看到亥没有户口和身份时,问她要不要嫁给劁猪匠,有没有户口,不看重,能生孩子就行。善恶相生,生死无界,才是乡土上最真实的气息。
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鼎盛的风头里,蔡测海与韩少功、谭谈、彭见明、水运宪等众多湖南作家被称为“文学湘军”昂首文坛。他们坚守了母语写作的传统,保留着浓厚的汉语韵味和传统文化基因。“水是跟一条河到来的,雪是有了冬月和腊月才会落满山岗。”女人们“穿上绣花鞋,每处落脚,就有花开,格村成一匹织锦,一个开花的季节。山那边的邻居,河那边的邻居,所有的村落,开满鲜花。格村也是一朵花,一朵向日葵。后来,我去遥远的北方,北回归线以北,回望南方,金色的向日葵,心中生出暖意。”这是梦里永远的故乡,是一河云霞的天堂。这样朴拙又清新的文字并不着意拉动情节,只是营造着一个地理和心理都隔膜着现代文明的世外桃源,让人感动。湘西在蔡测海身上留下了深深的胎记。他性格散淡,率真自由,气质洒脱,又不乏草莽之气。在他而言,写作更多是天赋和自然天成,比起谈论文学,他更享受打牌的世俗欢乐。他与自然和传统有着天然的亲近,这种写作就不是刻意为之,不是冷静观照下的文明审视。真挚地写物写人,就是写自己。故事中温和的叙事,诗意流动的语言,就是一种真诚情感的自然流淌,浑然天成。只是,这散落的美好人性总是隐现着淡淡的其实是艰难的忧伤。这恐怕既是现代以来乡土小说的传统,也是乡土文明的宿命。那些原始的美好的形态终将消逝在现代文明的视野。沈从文在边城中的忧伤,也是迟子建对雪原的留恋,当然也在蔡测海对三川半或者格村的情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