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文集》:初心如磐,笃行致远
《徐坤文集》凡八卷,浩浩荡荡,由安徽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囊括了长篇小说四卷,中短篇小说两卷,散文及学术论著各一卷,记录了徐坤从事文学创作30余年的旅踪屐痕。据说这还不是她作品的全部,尚有博士论文和剧本集等未收入文集。我想,如果不是近十年她当了编辑以后影响了写作,文集数量应该再增加十卷本才刚刚好。中国并不缺少编辑人才,如果文坛增加了一个好编辑,却因此失去了一个优秀作家,这个账怎么说也是划不来的。当然,这也纯粹是我作为一个老编辑和出版人的杞人忧天,也许徐坤本人并不这么想。我能看到的是她正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一份文学杂志的管理经营当中去。
记得1990年代中期,徐坤是以青年知识分子的身份崛起于文坛的,那时她还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所的一名青年科研人员,经历了1990年后那波社科院应届硕士博士毕业生大规模下放锻炼后,1991年底她从河北容城农村结束锻炼返回北京,立即开始写起了小说,1993至1994年两年间,连续六部中篇小说《白话》《呓语》《先锋》《热狗》《斯人》《梵歌》发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杂志上,引起文坛广泛关注。就连大名鼎鼎的王蒙老爷子也忍不住在1994年开设于《读书》杂志的个人专栏“读书欲结”中称徐坤“虽为女流,堪称‘大砍’,虽然年轻,实为老辣,虽为学人,直把学问玩弄于股掌之上,虽为新秀,写起来满不论(读吝),抡起来云山雾罩,天昏地暗,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活跃于文坛的还有邱华栋、毕飞宇、李洱、艾伟、东西、韩东、朱文、鲁羊、西飏、述平、李冯等二十几位年轻作家,很快,批评家们将他们集结起来,命名为“新生代”作家群,《青年文学》主编李师东和社科院批评家陈晓明各自策划了一套丛书,李师东主编的那套叫作“新生代作家丛书”,陈晓明主编的那套叫作“晚生代作家丛书”。如今这些人都成了气候,在文坛各领风骚。徐坤置身于新生代作家群中,特色鲜明、笔调硬朗、虐浪笑傲、光芒四射,以反讽和批判的姿态描绘知识分子的境遇,确有李白《侠客行》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少侠之姿,十分惹人注目。
我开始注意到徐坤是从她的《狗日的足球》《厨房》和《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等一连串个性风格十分鲜明的小说开始的,那时候已经是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之后,女性主义小说开始在文坛风靡。这回徐坤的女性身份开始发挥作用,先期的理论准备也让她能够厚积薄发,又迅速出手,写出了《狗日的足球》《厨房》《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野草根》等一大批内容厚实、意蕴绵长的女性主义小说。比如,看《狗日的足球》,自然会想到十年前刘恒的那部《狗日的粮食》,但此“狗日的”绝非彼“狗日的”,这个以第三人称叙事的中篇道的是主人公如何与足球结下梁子的故事,这个“狗日的”骨子里显然是在借足球这一公认的以男性为主体的运动项目为媒,传递出对社会已默认的两性文化观念的反思与诘问。而《厨房》则是借这个“女人的出发点与停泊地”为典型场景,讲述了围绕厨房所发生的故事,讲述了女人从家庭的“出走”与回归,但结局却以失败而收场。小说结尾女主人公手里的那袋垃圾,一直让许多女性读者心心念念,她们默认了女性从来都是拎着情感的垃圾上路,而男人则总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悠游自在。这篇发表在1997年《作家》第8期上的短篇小说在2001年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这时,距她开始写作不到十年时间。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奖等桂冠已悉数摘得,足见她在写作上的巨大爆发力和勤奋专注度。在此期间她还完成了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学术专著《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并完成了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在职博士学习,写出十多万字的博士论文《文学中的疯女人——二十世纪中国女性写作的生长点》,通过解剖文学作品系统梳理了百年女性发展解放史。这些对她日后从事的工作大有裨益。
2004年徐坤从中国社科院调入北京作协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有了更充分的时间从事创作,大量作品如长篇小说《八月狂想曲》《爱你两周半》《野草根》,话剧剧本《性情男女》《金融街》《青狐》(改编自王蒙长篇小说)等,都是这段时间完成的,作品涉猎话题广泛,从北京奥运、抗击非典等重大社会事件到百姓生活、经济金融改革,写作风格已经从早期的学生气的嬉笑戏谑、俏皮解构,转向中年后的温柔敦厚,悲悯众生。这一时期的创作总体上呈现出的更多是以高度关注社会现实、十分贴近时代变迁为主导,所有的修辞符号只是作为她认识现实、思考现实,表现时代的艺术手段。书写北京奥运的长篇小说《八月狂想曲》先后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老舍文学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野草根》获评《亚洲周刊》2007中文十大好书,话剧《性情男女》2006年1月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演,至今已经在北京、上海演出近百场。
读徐坤的小说,会始终感受到她对社会、对时代的密切关注与思考,虽然截取的生活面有大小之别,表现的时代有远近之差,但敏感捕捉与激情灌注则始终如一。就“60后”的一批女作家迟子建、徐坤、邵丽、葛水平等人而言,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知识结构和成长背景走上文坛,所呈现出来的面貌迥异,各有千秋:迟子建白山黑水明净天地里的悄声长吟,邵丽强大的基层生活经验与“破开”的张力,葛水平的山西民间民俗文化积累,都让她们的写作根基牢固,有所依托。徐坤作为学院派出身的作家,靠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断地深入生活,将视野的阔大浩瀚,镶嵌进自己的写作实践中,摆脱学院派风格的桎梏,使写作更洒脱更灵动,初心如磐,行稳致远。
徐坤的文学创作起步于上世纪90年代前半叶,那恰是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开始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艰难转轨的一个时代,一度热闹不已的各种文学实验也开始趋于冷静平缓,虽有代之而起的“新写实”“新状态”“后先锋”等各种文学主张此起彼伏,试图以此维护文学的持续“吸睛力”,但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大势已成客观现实。此时闯入文坛并较快产生“吸睛力”的徐坤凭什么?除去诸多评论从不同角度已涉及到的她那些个性的艺术表现力之外,我感觉十分突出的一点就在于她面对那样一个特定的大背景,依然能够始终对现实、对时代抱有自己充满个性的敏感与激情。所谓敏感指的是她对种种社会客观存在以及蛰伏其中的时代潮流之涌动所保有的一种捕捉与提炼能力;所谓激情则在于又能够为此努力寻找和实践与之相匹配且富于个性的艺术呈现方式。《徐坤文集》八卷本的出版,我希望这只是她的中场休息而不是尘埃落定。对将来的十卷本、十八卷本的出版我同时也报以巨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