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秘要》:找寻多年,依旧“下落不明”
田耳的新作《秘要》选题较为偏门,书写当下的网络拍卖行业以及“黑书”界的故事。叙述者是一位网络拍卖行业的从业者,也即是高级的“垃圾佬”,到处收购废旧的东西,无意间淘到一批盗版武侠小说,开始了他的“黑书”经营之旅。“黑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粗制滥造的武侠小说的统称,由于网拍公司的运作,在当下的小众收藏界受到热捧。随着不同版本的“黑书”书目现身,“黑书”缺本渐渐浮出水面,小说主要讲述的便是由寻觅“黑书”界第一缺本《天蚕秘要》而引出的一众人等和因他们引发的一系列故事。
《秘要》的选题较偏,但是主题并不偏,核心主题依旧是寻找,寻找有具体的指向性,也有很多抽象的指向。关于寻找主题,田耳的上一部作品《下落不明》(单行本改名为《洞中人》)中已经多有描写,故事中两条找寻的线索,一条是柯燃冰寻找耿多义,一条是耿多义寻找失踪女人的下落,其实这种在路上的漂泊感以及找寻本身就有象征意味,找人还是找别的东西并不明确。“下落不明”的并不只是一个人而已。《秘要》延续“下落不明”,继续寻找,且寻找的也不只是一个“缺本”。《秘要》表面看来是寻找一本武侠著作,其实有更多的内涵,有理想信仰的寻找,有一代人共同记忆的追寻,有人的自我主体的探寻。小说在寻找武侠小说缺本的过程中寄寓了江湖、侠义的思考;作家以武侠的黄金岁月逝去为切入地点对整个的文学黄金年代进行了怀念;《秘要》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人物已经青春不在,那些失落的过往也是青春的祭奠,由青年书写走向中年写作。
《秘要》是一部关于江湖和侠义的作品,小说主要书写找寻一本孤本“黑书”的历程,而这部书是庞大体量的盗版武侠小说之一种,《秘要》中费尽心思所找寻的书,早已不是书本身,而是一种情怀的寄托,是一种“心病”,是关乎江湖和狭义的外壳。不过,小说更多的还是写出了江湖侠义在当下的不合时宜。对“武侠”的痴迷,却最不具武侠精神,江湖的义气荡然无存,而江湖的险恶则历历在目,在在体现。搜寻“黑书”界的第一缺本《天蚕秘要》的过程中,各种利益群体轮番出场,顶着虚构出版社名号、各有特色的地下印刷厂,经手全国黑书批发的书店老板,曾经隐身于“金古梁”盛名下的无名作者,收藏家,鉴别家,甚至远在台湾和香港的特工、掌故作家,都一一浮现,而他们无一不是受到巨大利益的驱使。小说依旧回到作家一贯的人性反思上来,可以说,江湖的狭义之气在当下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土壤。
书写逝去的武侠还有一层指向,那就是描写文学的失落。虽然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较量一直未曾停歇,很多纯文学的研究者对通俗文学也进行了正名,但那都是学术圈的事,对读者而言,武侠小说就是他们的文学。作品花费大量的笔墨书写当年武侠小说的风行,到处都是书店与读者,叙述者自己不但读武侠,也拿起笔写武侠小说。仅从当下各种藏家的书目,也能一窥当年其火热的程度。小说在书写当下寻找的过程中,反复回到当年的场景。小说对当时的出版界进行了全方位的书写,从有名无名的作者、排版印刷的工人、经销商人、读者到收藏者都有涉及。江湖已逝,斯人不在。那是一个出版的黄金年代,也盗版的疯狂年代,值得怀念的东西有很多。
寻找指向的是当年的文学理想、江湖的义气,又不仅仅是这些,这些主题是作家反复书写的东西,却每每不尽相同。总有东西在逝去,密密麻麻的纸上文字逐渐被影视取代,书摊书店改成了娱乐场所。现实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人的内心世界也是如此。但是,对它的怀念却不曾停止。为了建构一套收藏销售体系,叙述者丁总用“钓鱼”的方法搜索黑书书目,一下子发现了该领域的庞大市场,有如此多的受众在找寻这些“黑书”,是一种对那个时代的怀念。与武侠小说一同消失的,纯文学的命运同样如此。如果考察一下纯文学的发展脉络,“黑书”的命运也是纯文学的命运,作家对此也有明显的书写文学的黄金时代及对其的怀念。从行业到个人的职业,纸质媒体的衰落不可阻挡,纸质出版的黄金年代也是理想的丰盈时期,理想也随着时代的流变而渐渐失落。田耳的小说多有关于理想的讨论,这里就是写文学理想的失落。
在生活面前,理想往往要让位于现实,在田耳的很多作品中,其实已经关注到这一点。田耳的很多小说细致描摹了一幅幅普通个体的生存百态图,芸芸众生的生存空间、成长奋斗经历、情爱婚恋状态、理想追求、精神生态等都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精彩的呈现。《秘要》的人物形象是从文学青年到中年的转变,也是逐步向生活妥协的过程。如果把上一部作品《下落不明》联系起来,会发现很多东西有重合,小说有大量的回忆成分,似可看做对理想的追忆,文中也有理想一词的直接出现耿多义为莫小陌书写的悼词是点睛之笔,将一代文青的陨落书写得直逼肺腑。莫小陌一生为文学痴狂,最终却抑郁而终,下落不明。耿多义继续在写,放弃了武侠而改写纯文学,然后依靠网店为生,老莫则将其文学情怀寄寓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其他各色人等则纷纷为了生计做起了本分工作。这是典型的理想失落的书写,一个时代已经远去。放弃写武侠,改写纯文学,依靠网店而生活,都是已经写过的情节,甚至连人物名字都直接延续了下来。《秘要》中纸媒的衰落与被迫的转行,其根本实质都是理想让位于现实。
如果说《下落不明》是关于青年和理想及其危机的写作,《秘要》则是关于中年理想失落和危机的书写。与上一部书写青年的作品相比,这部作品明显是步入中年的节奏。青年时代的兴趣爱好、理想信念、人生目标都已经不复存在,余下的只有不断地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中年的担子必须肩负起来。比如叙述者对待这样一份工作并无多少直接的成就感可言,但不体面的工作依然要干下去,“打狗名声丑,赚钱人不知”才是生活的真谛。一种无奈感涌上来。寻找“黑书”缺本的过程中各色人等的出场,纷纷证明的并不仅仅是自己追逐的情怀,而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将其当做一种谋生的工具,当年的情怀演变为当下的谋生工具,这正是一种中年生活的写照。
结合田耳前期作品与新作,会发现其独特的文学世界。比如发散的主题、繁复的故事、独特的选题角度、别样生活的标本提供、奇异空间的营造等等,既有生存空间、生存环境、生存状态的描写,也有情感、伦理、精神的书写。最终又都会归结为某一个点的叙事,如寻找主题、理想失落、人性剖析。田耳的很多作品与犯罪题材有关。《风蚀地带》就以一起失踪和情杀案件为主线,描述了一个界限模糊、轮廓不清,一切事物都显得影影绰绰的世界,真实却如同梦魇,仿佛一片风蚀地带。所有的人都力图在浑浊世事中认清自己,却只能滑向冥冥中命定的终结,最终也没有截然清晰的好坏界限。《重叠影像》更像是一幅摆拍的作品,雕琢痕迹严重,过分的悬疑离奇反而伤害了纯文学的本色,好在后来的作品没有循此路数,而是保持了文学的底线。《天体悬浮》也与刑侦有关,加入了科幻的成分。一直以来,作家的情感认同与价值判断较为暧昧,与其复杂的身份不无关系。少数族裔的生存现状通过特殊群体表现出来。《下落不明》有凶案,有失踪的女性的情节,小说很快滑向对凶杀案的探究,但最终如同《一个人张灯结彩》一样,故事的成分大大削弱,平铺直叙交代了事件的始末,最终没有妨碍其它主题的探讨。
《秘要》依然是一部发散型的作品,除了上述种种主题,还穿插着历史的书写,甚至还涉及自我确证、主体与自我的分裂、人格的多重性等等更为深奥的哲理思辨,开篇引用的“所可证者唯其在之途,唯其在之途而现证迹无数”其实就是一种提示。《秘要》是典型的中年写作,笔下有理想与现实的抗衡、矛盾自我的斗争、被迫的成长,所有的书写都是极为常见的生活流俗,指向的是浑浑噩噩的日常,庸常无聊的日常,激情泯灭的日常,作品揭示出了生活的真相,残酷而决绝。狭义、情怀、理想,如同江湖、武侠,早已逝去。通过对武侠的怀想,作者仍是对现实的深切关注,努力拉近与现实的距离,通过这些描摹,作者写出了生活的本来面目,书写了人性的复杂与丰盈,为众生带去警醒,带去些许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