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小说《余生》:凿开坚硬的社会共识
“你在焦灼中醒来,”读到这一句时,我突然泪崩。
放下刊有唐颖新作、短篇小说《余生》的2021年第6期《收获》,望着窗外叶子终于转黄的3棵银杏树,为刚才的突然泪崩寻找原因。难道是为了那场梦?
《余生》是以一场梦开篇的。在梦里,小妹买了2张飞往泰国的机票打算带母亲去游玩。临出发前,小妹去朋友家。在朋友家里待着待着,小妹突然发现她们搭乘的航班还有2个小时就要起飞了,小妹急得,赶紧找车回家。但怎么也叫不到出租车,周边又没有公共汽车,而离航班起飞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梦境虽然是由一个个焦虑连缀而成的,但,我们不就是在放下一个焦虑又捡起一个焦虑的过程中送走一天又一天的吗?所以自忖,小妹的梦境不足以让我潸然泪下。
那么,我到底是为什么而落泪?
是《余生》选用的人称代词。
《余生》是让第二人称代词“你”来完成整篇小说叙事的。
近年来,笔耕不辍的唐颖创作的小说,无论长短,似乎都在呈现滚滚红尘中的“边角料”。长篇小说《家肴》书写的是大时代里上海一家门底色暗淡的日常生活,长篇小说《个人主义的孤岛》虽写了一个90年前的上海故事却避开了彼时的大事件只关注艰难时世里小人物。出没于短篇小说《隔离带》的男女虽遇到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风云际会,一个个却更着意于寻找属于自己的“蜗牛壳”;而短篇小说《鹭鸶姐姐》则再现了当年的弄潮儿在千帆过尽以后的怆然。
无论是《家肴》和《个人主义的孤岛》,还是《隔离带》和《鹭鸶姐姐》,唐颖笔下那些人物虽不属于上海这座大都市的风云人物,他们眼里的风景却也气象万千,上海、新加坡、纽约……到《余生》时,唐颖竟然笔端一收,让故事就开始和结束在一间只有3张病床的医院病房里:
你的母亲因为吸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到底是用鼻饲来延长余生还是享受用舌头品味食物的过程但有可能余生无多?因为失智和瘫痪在床,你母亲已无法自主选择,而你和你哥哥三观太相左,在如何安排妈妈余生的问题上,你俩产生了很大分歧。
“你”就是小妹。用第二人称代词“你”来完成整篇小说的叙事,在唐颖的作品中并不多见。缘何一用“你”来结构整篇小说,就能让我读得情不自禁?
写作《余生》时,唐颖放弃了她作品的一个独特的标志,就是大都市的时尚符号。她一退再退,就场景而言退到了住着老年患者的病房;就题材而言褪尽了彩色霓虹关注起了如何帮助瘫痪在床的失智老人安排余生的话题。这个话题如此切肤,唐颖再一句一个用“你”字地将读者拽入《余生》的情境中,如此,怎能不让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所以,“你在焦灼中醒来”一下子就触碰到了我的情绪开关,多少摆不上台面却特别折损心境的眼前事跑马而来,于是,伤感不期而至。
到底是用鼻饲来延长“你”母亲的余生,还是让“你”母亲享受用舌头品味食物的过程却有可能导致余生无多,这看似是唐颖虚构的《余生》中“你”和“你”哥哥针对母亲的生存状态在做选择时产生的极大分歧,究其核心,难道不是当下整个社会面临的道德难题?
轮到“你”医院探视母亲时,“你”看见暗红色的食品袋挂在床边的架子上,里头的食物正通过鼻饲灌注到母亲的胃里。”你”知道母亲的胃不好最怕进冷食,就央求护士能否替母亲加热一下食品袋。护士却答非所问地告诉“你”,食品袋是常温。言下之意是,通过鼻饲进入到“你”母亲胃里的食物,冷暖母亲已经不自知。母亲不自知的,何止是流进她胃里的食物?“护工拍着母亲的脸喊道‘你女儿来看你了’,母亲睁开眼睛,你俯下身凝视母亲的眸子。母亲的视线没有焦点,就像对着虚无。很快,她的眼皮又耷拉下来,昏迷般的,沉入睡眠”。
包括坚持要给母亲鼻饲以防止再次发生吸入性肺炎的“你”哥哥也明白,母亲正越来越接近生命的终点,所谓“母亲终身要通过鼻饲喂食”中的“终身”,其实也就是在勉力延长的母亲的余生。“你”哥哥更明白,或长或短的余生对“你”母亲而言已没有意义,但“你”哥哥又能怎么选择?而“你”哥哥的选择注定会赢得当下的社会舆论,至于说什么“你不愿零距离直视母亲的痛苦。你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在说,她已经不是我妈妈”,唐颖也只敢在虚构作品里替深陷生活困境里的我们试探着寻找道德难题的答案,即便如此,作家也只敢浅尝辄止,紧接着“她已经不是我妈妈”的,是帮助“你”赶紧从道德底线处回撤到社会认可的道德范畴内,“你被自己的这一声音惊骇。这声音失去理性不受控制,却又无比真实”。其实,即便没有道德压力,“你”就真的能选择放弃母亲吗?“……母亲看着你,看了很久,认出了你,然后,说了一句让你想起来就会眼睛发热的话。‘头发太乱了,去烫一下,我给你钱,六块钱够吗?’你直笑,六块钱烫头发,大概是八十年代之前的价格吧?”唐颖写进《余生》中的这个细节,将“你”的两难境地清晰地摆放在读者面前,一面镜子就这样竖在了读者眼前:“你”难道不是我吗?
《余生》,让我们读到了唐颖的真诚和勇敢。也因此,会不会有人质疑,像《余生》这样距离生活如此切近的虚构,是不是优秀小说该有的样子?在不少小说读者的观念里,唯有“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或“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样的开头引领出的小说,才可能杰出。事实上,我也曾这样认为过,但时间帮助我意识到,不同的社会形态会培育出不一样的小说作者,而我们所处的当下,需要唐颖的《余生》凿开坚硬的社会共识,从而帮助“你”和把《余生》当镜子的我们,得以顺畅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