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宋阿曼《啊朋友再见》:词语之以息相吹也
罗兰·巴特说:“预言家以棍杖顶端勾划出一想象的长方形,于此焉,循某一法则,追睹鸟的飞翔,评注者亦犹如此,沿着文勾勒出阅读的区域,以探查其中意义的徙动,符码的露出,引用的白驹过隙。”
话说,有位女作家在东经116°20′、北纬39°56′,占地面积逾一万六千平方公里的城市的东三环的某办公楼上班,工作之余写小说。她已经写了两本。研究生毕业前,她喜欢读残雪的小说,一个长沙人,兄弟在武汉教书。这段冗长的信息折叠起来就是:宋阿曼出了新书,她以前研究残雪。
法兰西有巴特氏云,文之悦肇始于重读与游戏。
运气好的话,我们一开始就能发现某种游戏规则。比如《李垂青,2001》吧,一个谜题,谜面是消失于2001年的女诗人李垂青,玩家有吴卉子、宋曦、方博士、沓树,回忆占据了情节的大半部分,情感隐身于词语之间,关于李垂青的线索并不构成叙事的焦点,因为在玩家之中,没有人是造成李垂青失踪的原因。
李垂青并不是一个传统的小说人物,虽然这一类人物在当代青年写作中也并不罕见,我们可以将其视为长期不在场的主角,正如总有“生活在别处”的青年一代对于自己所处时代的感受。然而,不在场的人物却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比如李垂青对沓树说,“我最多只能理解你三次,或者说,原谅你三次”,像是游戏里的NPC(非玩家角色)被设置的程序。通过这些自设的规则,小说中的角色们得以突破叙述的迷雾,同时也是叙述者面对的迷雾,“每个人都感到有希望,好像集体走在大路上,共同朝着一个灯塔走去。在这温热的氛围中,在志同道合的人眼中,大雾正在散去,未来似乎越发清晰起来。”
但与志同道合者的合作,也并非没有隐忧,比如《西皮流水》中,石青将戏曲与老肖的爵士乐结合起来时,就让张春子十分担心,她担心这会对朋友石青的事业有所影响。
盯着夜空与繁星时,石青依然是迷惑的,却也感到放松。“她看着它们出现、泯灭,她感到自己放松极了。”
如果说《西皮流水》和《白噪音》中的松弛和幻想是青年一代对现时困惑的解答,那么在《堤岸之间》中,一对老年夫妇也有对时间流逝的类似困惑。法图和妻子对眼前的事物常常感到模糊不清,但在堤岸上,老头法图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光能看清远处的事物,还慢慢看清了那些他早已忘记的陈年旧事。”妻子向他解释,“人老了会远视”,这种对比也解释了叙述中眼前的迷雾与清晰的历史之间的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集中出现了大量“引用的白驹过隙”,其中包括许多著作,如阿甘本的《渎神》、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或是文艺作品甚至是一些流行歌曲,比如曹禺的《雷雨》、陈琳的歌曲《爱就爱了》、保罗·索伦蒂诺的电影《年轻气盛》……以及一些艺术家和艺术流派,比如戈达尔、巴赫、萨特、乔伊斯、毕加索、包豪斯等等。
这些作品和名字与小说中强调感觉的表达一样,都是用星形裂开的词语,造成叙事中断和内部互文的手段。
作者曾说,存在着故事性、小说性和文学性三种形态,她眼中的文学性代表之一是托卡尔丘克的小说。故事并非是其最核心的部分,而且很多时候,故事并没有强有力地推进,而是要把人们日常生活的真实感觉再现出来,因为我们日常生活并不像小说中那样,拥有明显的情节,反而是一系列情感和感觉的漫延。
在《啊朋友再见》这部小说集中,她的方式之一就是将词语当作情节中的楔子,或者说,宋阿曼让故事与词语进行对弈,在小说的棋盘上,有时故事执子,有时词语占先,顾左右而言他,它们撕裂故事,为故事提供阻力。
这种写法再次提醒我们,不要习惯性地将中短篇小说视为完整的作品,而要将它视为一个过程,一个未完成的事物。
故事是用词语组成的,而不是反过来,只有在故事中才有词语。故事过于强势,导致的结果是词语陷入危机,小说集《啊朋友再见》中的作品恰好表达了对词语正在失去尊严的忧虑。
即使在故事性最强的《啊朋友再见》这篇里,词语也与故事剧烈对抗着。比如前面提到的《想象的共同体》,本来是刘玄的研究生们在读书会上要研讨的书,如果只是从单个情节上看,它的出现造成了叙事的中断,书名出现后,是学生手绘海报的内容。书名下写着:“他认为他的职责在于逆其惯常之理以爬梳历史。”紧接着刘玄在学生的讨论中几乎全程走神,看似故事也跟着一起走神了,只是为了交代为何刘玄要回老家见高喜荣。但联系到小说集各个故事间的情感共同体,插入这本书就不单单是词语对故事的背叛,而是对读者反思的召唤。
小说主体夹在楔子和尾声之间,是两个女孩刘玄和高喜荣童年的往事,其实我们也可以说小说是在讨论两个漂亮女孩的人生可能性。可能性正是词语的潜力,而故事却追求必然性。
如果说《啊朋友再见》比其他几篇都更像传统的小说,一方面就在于故事上的完整,因为故事是从临近结局的时刻开始讲述的,暗示了故事的起点和终点。另一方面在于结尾处的感伤色彩,刘玄和高喜荣以及范轶川在经历多种交错的可能之后,迎来了最后的可能性:范轶川的将死。只是在以《啊朋友再见》这首歌曲作为结尾时,词语与故事握手言和了,刘玄乘机返回新加坡,返回原来的生活,这时范轶川微弱的歌声在耳机里响了起来。主人公“转望窗外遥远的云之丘壑。世界正洁白得耀眼。”
再次回到巴特氏的话,他说“写作是语言种种醉境的科学”,有时作为当局者的人物也有此感,因为他们活在作者的语言中,所以《西皮流水》中的石青才会在舞台上,“拈袖流泪的苏三早已忘了今日何夕,饥饿感让人微微眩晕,像处在酒后空空如也的自在宇宙里。”所以《啊朋友再见》中的人物或许最终都会简化为《李垂青,2001》中刚写了退学申请的海海,还有与他并排而坐的沓树,“一个自觉失败想从城市潜逃的人,一个无措于言辞而慌张愣神的人,在日暮时分的暖光里坐成两尊雕像。”
语言的势头正烈,而故事就显得不重要。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集《啊朋友再见》实现了作者对文学性的诉求,也就是让语言恢复尊严的诉求。最终我们可以猜测:在作者的下一部作品中,语言和故事是依然刀兵相见,还是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