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马图》:盲人、瞎马与洞见
在流量时代,人们对故事的接受早已不再是一板一眼的起承转合,如果小说作者还自戴镣铐,那只能被读者抛弃。《奔马图》通过一匹马、一座桥和几个人物的碎片化相遇,轻巧地呈现了某些被忽视的存在。小说写作要保留什么、丢弃什么,是每一篇小说都需要具体解决的技术问题。这篇不到九千字的小说,生动写出了4个饱满又不失精神深度的人物,还有他们身后的一匹马和一座城。
世界最长的跨海大桥在当地人眼中波澜不惊,这不合常理的结论恰恰揭示了当代人最真实的精神状态:被剧烈变动的社会生活和无奇不有的网络同时摇撼的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对震撼之物保持感受、回应和表现的能力。对于这座大桥而言,是《奔马图》将我堵在了当路。至此我依然不了解它的长度、宽度以及修建的难度,但是,我知道了日后若有机会看见它,我将经历怎样呆钝的震撼。此后当我再谈及它,我的转述和表达才是我和这座桥的真正关系——一种真实、却又被各种叙述忽视的、人与物的关系。可以想见,我的表述必定难逃关于这大桥已有的表述,但会有我的筛选和整合。这与唐朝人刘长卿对“日暮苍山远”的感受与表达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也不同于陈奂生对宾馆弹簧太师椅的感受。我用网络懒人心态保留着我对桥的无知与陌生(甚至是怀着一种诚恳的敬意),但我清楚,无论这个时长被拉多长,一旦我与它相遇,我那被网络信息倾泻过的脑袋,还是会驯服地调用已有表述——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只能是筛选和整合,甚至鼓动自己的感受去验证、甚至迎合一些表述。
世界留给人的感知和表述空间,就是这么真实地小而逼仄,且程式化。从这个角度来说,《奔马图》令我收获到一种警醒:在信息时代,人与世界之关系已今非昔比,我们需要抛除成见,重新审视、界定、表达这种关系。或者说,当下的文学本就应当呈现对这种关系的崭新表达。在这方面,陈继明是警觉的,也是驾轻就熟的,比如他对城市变迁的表达:“此处半年前还是一个小渔村,十几户人家挤在一起,前方海面上是村子的另一半:十几条各种动力的渔船。可是,某一天渔船和房屋突然消失了,海面上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大桥,房屋周围,原本种着一些蔬菜水果的若干小空地,现在是杂草和野花的世界,几棵高大的棕榈树之下是恣意生长的花花草草,茂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读到“令人不安的气势”几个字,我滑行的目光被强行叫亮,我想我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才能继续往下读,不是野生植物本身可能令我不安,而是小说家用艺术直觉和小说形式将要告诉我的东西,可能会“令人不安”。尖锐的小说可能将要开始给我凌厉的不安,厚重的小说则可能展开宽阔深入的磐石般不安,让我意外的是,陈继明就此打住,又写了写花草,开始让女人和越野车出现了。“此刻越野车压出的两条车辙还在,老马冲着边缘地带的这一条车辙,打算一路吃进去,听见我的脚步声,静静抬起头,尖了尖耳朵。”初读这句,只读出了“我”与“马”的相遇,再读读出了“我”与女人的相遇,三读却读出了车、马、人、城的剧烈相撞。我以为事先准备好的“令人不安”之心理准备落空了,此时才知道我的准备还是不足以迎接这样的相撞。
在马与草的天然关系面前,多了一道车辙。于是,草被改变了,马与草的关系竟同时被改变了,这令我心中骇然。再三重读,我依然无法言明这骇然之感的全部。想起梦也先生前几天一边走路一边谈画画,说:“大画家有时候一笔下去,你直接就害怕了!”我不懂画,所以认真看着他,记住了诗人的表情和这句随口说出的话。想来艺术是相通的,我确实被小说中的这段话吓到了。
《奔马图》的篇名自然是从古典意象中直接拿来,中学生小可被长久压抑的母爱缺失所鼓动,终于策马奔驰在这座现代城市。古典篇名和现代小说内容之间的贴合与背离,精准地揭示了一种真实的现状,关乎城与人、古与今的林林总总。“马转身时我看全了两只眼睛,右眼黑乌乌,像卧着一只黑鸟。我心跳怦怦,觉得同时被它的右眼所谛视。”借助瞎马的眼,我们短暂地摆脱了自己的盲视,用新的眼光谛视了周遭的世界,并吐出只言片语的感慨:人都被改变了,何况马;反过来说竟也成立,马都被改变了,何况人。这饶舌又言不尽意处,正需要一篇小说来上下周全。于是,《奔马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