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福善《泃河的波光》:创作道路上的行程过半和复古求新
首先非常感谢,有机会在这么正式的场合,就柴老师新出的散文集《泃河的波光》,谈谈个人的阅读感受。在出书之前,承蒙柴老师的信赖,我提前读到了这本书的电子稿,还写了一篇读后感,承蒙柴老师看重,附在这本书后。
刚才几位老师谈得特别推心置腹,从多年跟柴老师交往、持续关注柴老师创作的角度,对《泃河的波光》发表了非常宝贵的意见。聆听之余,我有些新的感触,简单汇报一下。
先说说解玺璋老师提到的一点:柴老师有些散文显得个性比较拘谨,特别在写人物的散文当中,好像表现得不那么洒脱。我跟柴老师认识好些年了,但跟各位前辈相比,对柴老师的了解和熟悉的程度,还远不能及。只是依着读书学习的浅见,我觉得一个人很难克服自己的个性,每个人都有自己性格上的局限或者说特点。更何况是人过中年以后,要改变自己的个性就更难。我的理解是,这本书里面,柴老师写人的这几篇,尤其是写王蒙、林斤澜、止庵的,可能当时写作和发表的目的,主要还是想向读者简单介绍他所了解的这些人的某一侧面。恐怕对这些人物,将来再想要写的时候,会有不一样的考虑,也许就愿意结合自己更多更复杂的见闻和体验。这可能不光是个性拘谨或者个性比较低调的问题,更是写作时柴老师对文章发表在哪里、面向哪些读者说话考虑较多,因而在选材和表达分寸上有刻意的把控。
《泃河的波光》这本散文集成书过程中,柴老师跟我交流过一些想法。他谈到,长期从事文史工作,有段时间还担当文化和旅游管理职责,这些好像对他自己的文学梦、文学写作的习惯,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干扰。这么多年来,我观察柴老师写作的姿态和他源源不断写作的成果,感觉这不是一个需要去克服的问题。就像刚才解老师说的性格问题,也体现了柴老师从常年的文史研究和文物勘察工作习惯中带来的影响。对于非职业、非专业作家来说,也许很重要的一点,是怎么调整自己的职业习惯和文学表达的关系,怎么相得益彰地把这两个方面融合在一起,而不是让它们互相打架或者截然分裂。
柴老师过去写的好多书,他都寄给我了,但是我最想看的书他还没给过我。我特别想看他写的《平谷史话》《峪口史话》《独乐河史话》这些史话类的书。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创作当中史话类的书,我的感觉是,像柴老师这样大半辈子一直从事文史工作,书斋研读之外,还常年坚持史迹寻访和实地考察的人,书里书外、纸上地上的阅历积累都极其丰厚,越到后来就越有一种要形成一个整合性的叙事成果的趋势,尽管真要实现是比较难,但另一方面,往这一步走又是势所必至、不可遏止。各种点滴积累,都奔着一个方向而来,就是要用书面文献和史迹遗存的信息做素材,构造起乡邦地方场景下从人类生活的序幕到漫长的古代、再到近现代的历史全过程的整体叙事,形成淋漓尽致、浑然一体、神气灌注的史诗画卷。就像韩小蕙老师刚才提到的,好像有一种奔腾积压之势,到最后一定要蓬勃而出,非得要写一个柴福善式的《文化苦旅》才行。解老师也希望将来能够有更洒脱的关于平谷的生活、工作、经验的表达。其实这样的作品,如果是用一个更加古老的、更加传统的体裁形式,比如史话,我觉得可能更符合柴老师写作的习惯。
当年萧军写《吴越春秋史话》,也是苦心经营多少年,还经历了不少周折。但到现在为止,不但在萧军个人的创作当中,就是在整个文史写作领域,他那部《吴越春秋史话》仍然还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萧军把他个人在日常下的功夫和他作为一个写作者,对这个社会的观察和判断,包括从左翼而来的一种面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批判性的眼光,最后实际上贯穿、汇聚到了《吴越春秋史话》这里,使之糅合、提升到了一种比较成熟的境界。我特别期待柴老师的史话新著。柴老师以往文史作品中呈现的好些题材,也已经是接近成熟的史话叙事元素。
刚才宁肯兄的发言显示出他作为当年新散文的一名大将,现在到了德高望重之年,开始进行自我反思。刚才他提到柴老师写故乡的路那篇散文,谈得很中肯。我的感受也一样,柴老师用传统的手法写散文,同时又做了进一步的细节锤炼,确实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而且我也赞同,《故乡的路》这样的精粹之作应该收入语文课本。无论是从语言上,还是从写法上,确实是堪为中小学生学习写作和体会传统散文辞章之美的范文。
借着这个场合,我特别想谈的一个话题,是刚才解老师谈到的一番话里面提到的,一个作家在写作征途上已经走了30余年,跋涉也好,探索也好,一路步入了中老年,一路勤奋,一路积累,一路收获,到了好像人生爬坡接近巅峰的状态,然后开始进入收官的阶段。一个作家怎样去完成自己身为写作者的完整形象,这是每一个真心实意投身写作的人起步之始共同的初心所系、初心所念。在文学史上,或者在我们今天的文坛上,摆在广大读者面前或者留在社会记忆中的作品,无非就是两类,一类是以文本个案形态呈现的经典或者精品力作,一类是以连贯完整的文本集合形式呈现的一个个曾经鲜活的文学人生记录。确实在作家创作过程中都在追求哪一部作品写得更好、写得更出彩。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还要处理和面对更加丰富、更加鲜活的关于文学的记忆,比如一个作家走过的毕生从文的道路,在人生不同的阶段与不同格调和题材的写作相伴随的身心际遇,从青年时期开始战战兢兢而又兴奋异常的创作尝试,之后逐渐放胆撒欢,在更大的范围不断冲击扫荡,同时也愈加精益求益,到了中老年的时候,可能有一段时间又好像突然卡壳或者休眠了,再往后或许又风格转向,衰年变法,移形换步,拿出了谁都预料不到的写作架势和写作结果。
我认为特别勤奋地完成了创作道路的半程跑的作家,人过中年以后应该认真去考虑,不是在哪一部作品上像赌博一样的,去求取一个特别惊人的轰动效应。这是可遇而不可求。论情理,人过中年以后,创作进程走到后半段的作家,真的也没必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这上面,这是青年人对文坛寄予过高的期待,才会产生的一种痴迷妄想,或者说这是初入文坛、少见多怪的一种“青春病”。谁都知道它是“青春病”,但是可能谁都在不停地犯这“病”。熬过了写作心理的青春期的人,完全可以打破这层迷障,应该更多地去考虑自己的后半程怎么去完成一个更加精彩的创作升华的成果,这成果应该是能够全面地结合并且吸收前半段的局限或者优势和特色的过程性和对话性的表达。凭着这样的成果,一位长跑型的作家,一位有耐心、有韧劲、也有信心把人生经验和文学经验贯通起来加以锤炼的写作者,最后应该是要追求留下一个完整鲜活的、包含着不同阶段的真实面相和独特境界的文学人生的全景记录,所有有心的读者都能够从这样的创作成就中,感受到一种连贯完整的有曲折丰富的方向感、节奏感和韵律感的文学力量和生命力量。
刚才解老师回顾北京文学发展这么多年来,常住在城里的作家,扎堆,互相打气,一直坚持下来了。但是早二三十年相当活跃的京郊作家群,现在数一数还在文坛上比较活跃的,已经寥寥无几。1990年代文学受到商品经济和市场力量强烈冲击的时候,京郊文学创作反而还比较活跃。进入新世纪以后,市区文学活动升温,京郊的作家却流失和沉寂了很多。今天研讨会的主题叫做平谷文化高地,除了文学之外还有文史,更重要的是高地。其实北京本来就是高地,北京是天然的全国文化的高地,但是作家的耐心好像都不够。柴老师截止到现在,专注文史研究、文史著述和文学创作一气不歇三十多年,毫不动摇,也从不懈怠,硕果累累,真是令人十分钦佩。
最后我回应一下解老师提到的话题,《泃河的波光》里的散文,确实文体风貌是比较传统的,跟流行的散文不太一样,好像跟古典散文里篇章比较精短的一路比较接近。但我觉得这种风貌不一定就是旧的。我不是说《泃河的波光》本身,我是说《泃河的波光》所代表的这种散文写作样式。虽然它看起来比较传统,但这种传统样式的散文写作形态,它不一定就是旧的。
在文学史上,每一次当时能够真正站住脚,并且对后世也能产生深远影响的创新潮流,落实到具体的行动逻辑上,大多数都是以复古的姿态开端、以复古的口号相标榜的。最显著的就是唐代的古文运动,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实际就是文风理路从里到外的彻底创新。由于古文运动的兴起、唐宋八大家的出现,中国散文的写作流脉分成了前后两个阶段,后续影响一直延伸到现在。《泃河的波光》这本书前半部分的游记,还有后面带有一些描写而又用议论和抒情略加点染的记人叙事的篇章,都可以说是在沿袭唐宋古文的一脉传统路数。
文体形态的复古之举背后,关键是动用这些创作资源的理由何在,或者说做出写作样式上的这种倾向古老传统的选择背后,是否有更深入一层的选择和调度精神资源的根据支撑。摒弃和绕过南北朝纤巧浮华、雕饰过度的文风,直追先秦诸子的浑朴简练,这是古文运动倡导者们的写作路数,但这种写作路数作为一种文风传统的真正价值,不是在其形式,而是在引发这种形式的精神出发点。他们学的是诸子,写出来的样式好像是我们现在习惯的这种传统散文,但是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恢复知识分子面向整个社会的发言权,恢复原初的儒家文化赋予知识分子的那种指天画地的雄心、霸气和人格信念。
今天年轻的一辈读者,其实已经不愿意读二三十年前的散文了,1980年代初的散文更不愿意读了。不愿意读的原因,是嫌弃那种形式。但是我们想一想,当初那一代作家写那些散文的时候,他们面对整个时代、整个社会,或者说在看待自我和整个社会关系时,对人对己、对内对外的那种信心,是何等饱满、何等高昂。1980年代人们对文学的态度是一派敞亮,包括贾平凹那些现在看起来有点阴柔过度的散文,当时他在写这种作品的时候,散发出的精神力量,还有他对自己写作的这种形式在社会上传播的强度,都是信心满满、不忧不怯。
现在我们想要回到宁肯兄所说的“楷书”散文写作的传统路数,或者回到二三十年前以至1980年代散文写作道路的辙印上,重要的不是在外在的辞章和表面形式仿古作旧,而是内在的精神气度的重振和人格胸怀的复归。今天的文学更多地流行在社会话语传播空间中,湮没裹挟在品类繁多的社会话语紊流中,已经成了一个相对弱势的存在,没有人会在那些本身就衰靡乏力、仅在表面上拘于老套的文学文本面前耐心停留。柴老师在《泃河的波光》里呈现出来的这种稳稳扎根在平谷历史文化厚土上的写作姿态和写作气度,有一种迎风兀立的代表性。他用低调的方式,非常自信、非常实在、非常沉静地传递着一方人文水土的真消息,面对整个文学的空间和舆论的空间,淡定而又从容。
柴老师跟我沟通过,他希望接下来能写一些不限于传统的散文样式的作品,跨到孙犁、汪曾祺、林斤澜的小说那样的短篇系列形态的笔记风格的小说当中去,把他对京郊平谷地区人文风俗和历史风貌更加细致的感受,用这样的方式更从容更酣畅地表达出来。由衷祝愿柴老师的创作计划尽早落实,并且能够在更大的范围产生更大的影响。
2021年10月17日
在《泃河的波光》研讨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