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先生的厨房
在《格拉斯的洋葱》一文中,李伟长谈及有位“自恃颇有才华的青年”的写作初心:“因为虚荣与稿费的诱惑”。没有宏大的理想,只是有些切实的、甚至有些功利的念头。这种坦诚很是令人动容,李伟长并没有将写作神圣化,而是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日常生活往往意味着枯燥、无聊、乏味,意味着逐渐湮灭的自我,只有写作(类似的还有绘画、拍电影等)才能真正的唤醒自我。很多时候,我们容易误以为这种“自我”才是真正的人生,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将写作神圣化是每位有追求的作者必经的阶段。毕竟,作者面对着自己的文章,多少会诞生出敝帚自珍的心情。而这种敝帚自珍,极有可能会蒙蔽作者的双眼。
创作一篇符合刊物发表标准的书评,算不上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儿。有经验的作者,早就摸索出经典的套路:介绍作者情况、复述一下故事梗概以及阐述自己大而空的观点。最好能引用一两位名家观点,以佐证自己观点的权威性。一篇及格的评论,就此诞生。真正的挑战在于,作者如何在文章中凸显自我。所谓的“自我”,简单地来说就是风格,其体现在作者的造词遣句、叙述风格以及认知中。拥有自我的作者,选择哪个词汇,选择哪种叙事角度,都会有强烈的风格。他的认知,必定是强劲的、清晰的,经得起读者质疑的。
自然,那位“自恃有才华的青年”便是李伟长自己。他为君特·格拉斯的回忆录《剥洋葱》写就的评论,是他评论写作的开端。多年之后,已是评论家的李伟长再次走进格拉斯的人生,才赫然发现自己当初那篇“及格的作业”,是那么的轻浮与空洞。于是,他怀揣着不安与真诚,剥洋葱般地回顾了自己的写作。他赫然发现,“因为虚荣开始的写作,一开始就落于下风”。何也?因为没有“问题意识和写作意识”,自己亦只是完成了一篇“命题作文”。看起来行文漂亮,其实是全方位地体现出自己的“空空如也”。这些局限,并不是每位作者都能意识到的。必须抄录文中的一段:
“青年人缺乏什么?经验、积累、成熟(也可谓之狡猾),还有自知,尤其是对自我局限的感知和确认。经验可以在持续的实践中慢慢攒起来,积累可以通过岁月的流逝在阅读中与学习中慢慢获得,这都是时间的故事,通过时间的历练,多少都有收获。”《格拉斯的洋葱》是李伟长借格拉斯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剖析了在自己写作风格的生成、形成以及确立。
在后记中,李伟长转述了《柳林风声》的故事。风雪交加的夜晚,两名冒险者(鼹鼠与水鼠)幸运遇见了獾先生,并在他那温暖的家里躲过风雪。李伟长对獾先生的厨房大加赞赏,并有“可抵十年尘梦”的延展:
“一座谈不上豪奢的大厨房,可供凯旋的英雄欢聚;可供辛劳操作的农夫围坐一桌,欢歌笑语,庆祝丰收;抑或两三个脾性相投的朋友,坐下来吃吃饭、抽抽烟,惬意自在地谈谈天。如此的氛围让人放松。英雄打仗的凛冽,农夫劳作的艰辛,朋友日常的倾心,在这厨房里、炉火旁和餐桌上可一一卸去。”
獾先生的厨房,象征着一种稳固而安宁的生活方式。充裕的物质,让人免去颠沛流离与饥饿的恐惧。安静的环境,让人远离尘世的喧嚣。这是家的力量,亦是日常生活的可贵之处。这些细微而切实的瞬间,是人生的肌理。
獾先生坚守着稳固的生活哲学,对生活品质有着自己的追求与坚持,理解了这点,也就明白李伟长为何推崇Pooter先生的生活方式。“如何郑重其事地过好Nobody一生,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何过好Nobody的一生》),也就明白他为何对雅贼布洛克的喜欢(《布洛克的理想生活》),也就理解他为何对马洛“晚上第一杯安静的酒”念念不忘(《钱德勒的自尊》)。
在后记的结尾,李伟长不无向往地写道:“不可否认,我很想走进獾先生的厨房……”他大约是忘记了,在《未被摧毁的生活》一书中,他所扮演的角色不会是鼹鼠和水鼠,而是獾先生。他以自己的方式分享着关于写作、阅读以及人生的——称之为“故事”,失之轻盈;若是称之为“经验”,又过于老气横秋。
“未被摧毁的生活”,单单这句话,细细品来,有着风雨飘摇下的悲壮与感伤。因此,当我读到李伟长忆起孩提时的温馨——落雪的夜晚,父亲领着家人,围炉夜话——忍不住感伤满怀。温馨动人的背后,其实是此情可待成追忆。记忆愈是明亮,喻示着在现实生活中,此情此景几无可能。这也喻示着生活本身的脆弱与多变,一个不经意的选择,一句无心的话,一阵突如其来的病症,都是扇动命运的蝴蝶之翅。因此,为了不让命运无限地往下坠,我们必须要用更加坚韧与强劲的自我去抵抗来自生活中的凄风苦雨。
《未被摧毁的生活》李伟长/著,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