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已成心痛——读汤成难小说《海水深蓝》
没有比突然失去亲人更痛苦的了,不论是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去亦或是亲人离去的时候没在身边。痛,是读《海水深蓝》后最直接的感受。这种痛,无关体肤,却触及灵魂,它就如同空气般挟裹在四周,似无所在却又无所不在,举手投足间,便会被烙上它的印记。
这篇小说以2011年“3·11”日本大地震为背景。根据资料显示,该次地震不仅震级高达9级,被称为历史第五大地震,而且还引发了海啸,夺去了上万条鲜活的生命,灾害造成19533人遇难,2585人下落不明。
相对于历史记载和新闻报道,在描写记录灾难性事件方面,文学作品有着独特的优势。如加缪的《鼠疫》,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休斯的《牙买加飓风》,关仁山、王家惠的《唐山大地震》,海岩的《死于青春》等等,作家们往往将深厚的人文情怀融入对灾难的思考之中,并通过文学的专属表述流露给读者,从而引起深度的共鸣。《海水深蓝》也不例外,短短万余字的篇幅,却浓缩了跨越时空的痛感,体现了作者对受灾者的深切同情和关注。
在文章构思和展现途径上,作者煞费苦心,将文学的艺术性发挥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放眼整个故事,作者没有多花笔墨描写灾难发生时的惨烈与悲壮,也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受灾地的狼狈与不堪,而是将视角放在三年以后,聚焦在一个小小的田野畑村,落在那些痛失亲眷的个体身上。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上演着痛的剧目。
海水深蓝,故事从海开始,以海结束。蓝色在色谱中是冷色调,代表忧郁、理智、希望、安详,是永恒的象征,正如故事中人物的内心一样,忧郁、孤寂、克制。不写逝者的遗憾,而写生者的煎熬。纵然时间是治愈的良药,但在梦寐不忘的情感前,也终究黯然失色,在刻骨铭心的痛感上,也只会无能为力。文章以QIU为主线,将妻女离去后的生活状态像播放影片似的一帧帧铺展开,思念之情、怀念之心如同一个个醒目标记,横插其中。
对于QIU的心理活动,作者在充满色彩的讲述中,穿插了许多意蕴丰富的表达,令人品读起来颇为震撼,细思过后更加动容。如,他本身喜欢芝麻团子,却买了妻女喜欢的豆沙馅团子;从渔民处买来的能容纳两三人的小舢板,也许是在给妻女预留位子;他觉得海底所有物品,即使残破不堪,也会与自己有一点奇妙的联系,可能是缘于妻女葬身海底;他习惯于坐在岩石上数涛声的数量,也许是他前往欢岛寻觅妻女的次数或是距离妻女遇难时的天数……
对秋野先生和安藤先生等人内心的痛也都刻画的非常细腻。读来不禁让人心生怜悯。秋野先生通过弹钢琴、写信和睹物件来思念妻子。安藤先生通过不断在桥上与人讲话来排遣对亲人的思念。甚至是狗狗们,也在无聊的流浪中期盼着主人的回归。这些感情克制,内敛,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每个人内心的痛苦和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翻腾。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亲人已去,求而不得,所有的悲苦只能独自消化,只能自我疗伤。因为钢琴而联结在一起的QIU和秋野先生,虽然彼此理解,但也没有过多的交流,还是在琴声中各自消化各自的情感。海水深蓝,看似平静,但在地震的作用下引发海啸,海水就成了猛兽,吞噬着岸边的一切。爱已深藏,感觉正常,但在思念的驱使下引发震颤,爱变成了炸弹,把内心炸得支离破碎。
作者还擅长细节描写和景物描写。给每一处景,每一件物都赋予感情。开篇以灯塔为观测点,放眼望去一片空寂,辽远,没有人气。一个小荒岛被称为欢岛。秋野先生家小楼灰色墙壁上的青藤,刚开始厚亮,生机盎然,澎湃生长充满绿意,可秋野去世以后,变成纵横交错的枯藤。山崖上面的墓地,如船帆,不能鼓浪前行,化作凝重下垂的岩石刺入黑暗岩土。被岩石卡住的钢琴,刚开始弄不动,后来自动回归到海里。还有那一封封信,那最后一封信,信本身和信的内容都包含深情,虽然都是日常的絮叨,但读来让人倍感温暖,潸然泪下。
文学是人学,作品与人一样富含情感。我们无法考证作者写作时的真实想法,但可以通过自己的解读和理解去挖掘其中的深意,并受到启发、获得感动,这便是它的价值。正如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提出“一切阅读皆误读”那样,这篇文章的优秀之处,很大程度在于对文中人物情感看似平静随意实则恰到好处、余韵深长的表达,令每位读者都能从对特定对象的分析中捕获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悟所得。不仅是QIU,还有秋野先生、安藤先生,甚至包括一条狗,均是如此。
文中还有一个最值得注意的意象——钢琴,它是全文的精神支撑。弹琴是秋野先生思念妻子的表达。钢琴似乎是秋野先生和妻子的信物,当秋野先生去世以后,那卡在海里的钢琴也自动回归海里,夫妻另一个世界团聚,信物相随。琴声是QIU思念妻女,和他们梦里相聚的通道。钢琴似乎就是QIU的妻女,当陷入生死困境时,苦等救援无果。而当打捞队终于计划打捞时,她们却早已在极度绝望中撒手人寰,回归深蓝海水中。这样看,让QIU沉迷的涛声,又何尝不是妻女的呼唤?
这篇文章情感单纯却浓郁,文笔优美却冰凉,作者扎实的写作功底可见一斑。然而,再向前一步看,对此文而言,情感是基点,文笔是亮点,但还有一个藏而未露、言而未说的指向,才应是它最大的成功点。这一点,在文中没有明显表露,却在始终引导着读者的思维走向,即:关注受灾群众的心理危机。安藤先生在疯疯癫癫中死亡,秋野先生在郁郁寡欢中离世,QIU虽年轻还健在,但在回答秋野先生关于他为什么每周都去海底打捞的疑惑时回道,什么都不做会让人很沮丧。换言之,只有在虚无缥缈的行为中,他才能安心的待在这个世界。肉体虽在,灵魂已亡,不难想象,或许不久,QIU便会如同秋野先生和安藤先生般,追随家人而去。文中还有许多景色、植物的细节描写,均可视作情感映证。
灾区可建、家园可期,但受灾群众的心灵创伤却难以抚平,正如文中所表达的痛,它由多种内涵搅合在一起,既有悼念亡人的心灵之痛,也有无能为力的无助之痛,更有孑身于世的孤独之痛。
当爱已成心痛,这种痛,无处不在、无所不在,如何正视这个无法回避的痛,帮助受灾群众顺利走出阴影。或许,这篇文章能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