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云雀在歌唱
收到《血色草原》电子版时，我隔屏喜悦。王怀宇说，这是最新的第13稿。秋阳暖暖，照在书名上，闪着一抹奇异的光亮。最初了解王怀宇，缘于他的长篇小说《心藏黑白》，他在创作谈中说：“一个没有困惑的人，是不会去认真思考的。”于是，我开始思考：对于30万字的著作，他反复改稿十余次，需要何种的耐心和毅力？而那被血色浸润的草原，又将是何种的气象万千？
小说开篇以题记致意：“想在这里活着，你得习惯各种疼痛。”疼痛，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切肤切心，我很自然地先入为主，把血色草原想象成一位祖母。即使在书中，主人公王龙飞反复强调——草原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生存氛围，属于所有男人和雄性，可我依然固执地认为：草原包容万物，更像女性的化身，是致敬祖母的箴言。透过广袤而神秘的塔头滩，越过滔滔不绝的霍林河，经过那些强悍的男性群象，我试图靠近那些柔软和弱小，在无条件的肃然起敬之余，聆听几声云雀的清婉歌唱。
这清婉之音中，最独特的存在，莫过于王龙飞的祖母。她像一本移动的百科全书，能讲《论语》和《史记》，能讲大草原上的人物和事件，还能讲述与狼共存的生命哲学。她那口头禅“叫唤雀儿没肉吃”，既浅显易懂，又是一种隐喻，提醒人们不要只盯着眼前，一定要把目光放长远，这种开阔的人生格局，对童少时代的王龙飞影响极深。祖母很普通，随时想见就能见；祖母很神圣，一言一行皆是典范；祖母很通透，人情世故均能洞明；祖母很虚幻，姣好的模样、倔强的个性、宽容的胸怀，却“下嫁”给身体残疾志坚、永不言弃的“弱民”祖父；祖母又很真实，热烈地梦想成功，也坦然接受失败，无私地守护着家人，脚踏实地地生活着……大智慧的祖母，如亘古传唱的皈依颂文，荡涤着人们的心灵。
这清婉之音中，最浪漫的存在，莫过于意难平的胡小慧。她是王龙飞的初恋，“好像是六岁起就偷偷喜欢上了……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充满了温暖而孤独；而那泉水般的笑声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如果说，胡小慧宛若飘在清爽蓝天白云之间，那么其他人，只能站在混浊黑土大地之上。这种鲜明的对比，将善解人意、恬静沉稳的胡小慧，欣然印于读者心田。这唯美的初恋，源自草原也止于草原，王龙飞随家人远走他乡，留下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多年后，物是人非，胡小慧青春不再，成为带着痴呆儿的寡妇，令王龙飞无比心痛，更让读者意难平。曲折的命运，如一首草原儿歌，等待着春风化雨。
这清婉之音中，最好奇的存在，当数讲瞎话的老胡五奶。她与祖母可谓“情敌”，两人年轻时，有不为人知的纠结，老年时保持着以礼相待的距离，在客气中较着暗劲儿，以此反衬祖母的神秘性。她的口头禅是“我的妈亲啊”，喜欢讲点粗口和脏话，讲的故事多带有迷信或神话色彩，这与祖母的修养和文化，又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手里，总拎着金锅金嘴的大烟袋，以证明相对高贵的身份。每次她说“这回可是真事”的时候，那些玄幻的、奇妙的、恐怖的，甚至低俗的故事，都在不知不觉中，启发着草原少年的想象力。煞有介事的个性，如一首草原民谣，传递着好奇的味道。
这清婉之音中，最悲壮的存在，当数讲义气的马兰花。作为最漂亮、最贤惠的女性，马兰花家喻户晓，代表着一个草原时代。按草原人的婚恋传统，最强壮勇猛的男人，才有资格娶走最美的女人，嫁与胡赛虎时，天造地设，人人羡慕。可惜儿子三岁时，丧于狼腹，胡赛虎为儿报仇，结果也丧了命。马兰花对草原狼的仇恨至极，只身住到村头的拉嘎老古庙里，以美丽为力量，悬赏杀野狼的英雄。无论是对宋踮脚的厚葬，还是与王老黑的再婚，都显得异常壮烈。这样的形象，如繁琐复杂的萨满神曲，在清冷的月光下飘荡，容不得丝毫亵渎。
这清婉之音中，最温馨的存在，当数王龙飞的老姑。她比王龙飞大11岁，像一朵随风摇曳的小白花，亭亭玉立。老姑可亲可爱，一句“龙飞子——回家吃饭了——”清脆绵长，一句“龙飞子——回家睡觉了——”高低有致；两人挖野菜时遇到两只狼，为给他创造逃生的时间，老姑以生命置换生命，用血肉之躯与狼周旋，结果被咬掉了大半个乳房……对少年王龙飞来说，老姑即是祖母的化身，护佑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如此美丽的女性，宛如一首质朴的民歌，回荡在辽远而漫长的风中，让血色草原生动而柔软。
这清婉之音中，最圣洁的存在，莫过于壮行的姑娘。每当冬捕来临，湖上层层冰花，闪动八方精灵，都要举行祭湖醒网仪式。九位姑娘身着盛装，先为九位壮汉献上奶干，再走到冰雪敖包前，将手中的洁白的哈达，系绕在敖包的树枝上，祈愿“千里冰封查干湖，万尾大鱼入网中”。这群年轻的女性，如激越的爱情歌曲，点燃了草原的圣洁之美：骏马奔腾在无边的草原，牛羊游走在辽阔的大地；蓝天高远如后生的胸怀，白云悠悠像少女的心情……
王怀宇的那片血色草原，风声像时间一样，从男性身上呼啸而过。而隐藏在身后的女性，像草一样被际遇压弯，体验过天堂般的幸福，也经历过地狱般的磨难，一直默默挺直身子，成长为隐忍的生命。草原让我热泪盈眶，天地间最神圣的力量，有男性的轰轰烈烈、铁骨铮铮，也应该有女性的自尊、善良、温暖、柔韧……
王怀宇老师的善意架构，在全书的尾声留白：胡小慧的院门前，挂着当年王龙飞送的黄榆木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雄云雀，发出天籁般的鸣叫声……红色少年，鲜衣怒马，无论是激越长调，还是柔婉啁啾，都给读者无限想象的空间。
王怀宇精雕细琢，十年构思十余次改稿，赋予草原独特的颜色、深刻的灵魂。我忽然觉得，书中的每个人物，无论彪悍还是弱小，无论是苍鹰还是小花，其实都值得敬畏，值得隔空拥抱。
书中的种种意象，我尤其喜欢那只歌唱的云雀。且听吧，它仿佛在说：男性征服草原，是顽强的生存；女性滋养草原，才是奔涌的生活。
（作者李子燕，本名李凤艳。中国作协会员，吉林省残疾人作家协会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