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每条河流都是一个过程
关注孙频的作品,始于2010年,当时我还是《小说月报》的年轻编辑,向主编推荐了这位新人发表在《山西文学》的两篇小说,《红妆》与《同屋记》也先后被选载。此后短短数年间,她的作品几乎是用集束炸弹般的方式“横扫”各种文学期刊,接连被转载、获奖、结集,以浓烈的个人风格吸引了文学界与读者的目光。作为一路追踪其创作的读者,印象更为深刻的则是她持续自我更新以至蜕变的努力,我最近给小说集《以鸟兽之名》写的书评中,尝试过描述这种变化轨迹:“曾经的‘以血饲笔’之决绝姿态,凶狠凛冽甚至略带戾气的腔调,不断被新的审美元素所中和,人物置身的舞台也从精神明暗两极之间紧绷的高空绳索,挪移到荒村、深山、海岛,更阔大的山河地理之中”。孙频发表于《十月》2018年第6期的中篇小说《河流的十二个月》,相比于之前的《光辉岁月》(《当代》2017年第1期)、《松林夜宴图》(《收获》2017年第4期)与之后的《鲛在水中央》(《收获》2019年第1期)、《天体之诗》(《北京文学》2019年第1期),似乎并未引发那么多的讨论,但如今重读,却能从中发现一些线索,打开解读这“挪移”过程的秘密通道。
从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算起,到《河流的十二个月》发表时,孙频的写作刚好走过十年。这部小说里嘉峪关、酒泉之间那家“大漠旅社”所聚集的几个人物,把吟诗当作“比较体面”之自娱方式的水利博士王开利,强迫症般反复阅读《幸福的哲学》的退伍潜艇兵储东山,还有自称“被写作耽误”的嗜酒老警察张谷来,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孙频式的精神胎记,让读者可以迅速判断出他们归属的精神谱系。最为典型的当然是旅社女主人李鸣玉,她“出版了几本书,获得了一些小名声,获了几个小奖”,但因厌恶自己面对世俗游戏规则的无力与苟且,某一天“忽然决定”放弃写作、逃离京城,“从眼前的生活里彻底消失”,甚至改换名字,如同要埋葬自己的前世。这段情节里隐藏着一条暗道,将我们带回到孙频2014年发表的小说《自由故》。在那篇小说里,女博士吕明月同样“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即将毕业之际退学,登上西去的火车,告别京城,也告别曾经的自己——“卑微渺小但勤奋刻苦,堪称被社会机器批量拓出来的五好青年”。然而这次出走并非如愿带来“自由自在的生活”,小说结尾,她消失在德令哈,只有闺蜜桑小萍还记得这个女人,并一次次写进自己“那些俗不可耐的小说里”,每次都会“换一个新的名字,而事实上她们都不过是吕明月”,她最后一次出现时名叫“冯一灯”,爱上诈骗组织的头目,走投无路,自焚而死——这段故事孙频同时写进了小说《同体》,她似乎无意隐藏,作家桑小萍与出现在不同故事里的吕明月,仿佛同一人的两重分身,相互注视,相互嘲笑,又相依为命。那么,李鸣玉与吕明月,姓名读音如此相近,又都是从原本的生活中逃离、埋葬了过去的自己,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不只孙频,在很多创作道路足够漫长的作家那里,我们都能从其不同时期的作品里,找到气质相似或经历重合的人物,这并非问题的重点。当我们拎出这两个人物加以比照,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河流的十二个月》与她过往作品的差异。吕明月的逃离之旅,中止于一个“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在这里,“陌生、疲惫、焦躁的面孔汇聚在一起,看起来像条狰狞的河流”。而李鸣玉在小说一开头,便被王博士引到位于文明边界处的河谷与吊桥边,面对山谷袒露的肌肉和散发远古海洋气息的卵石,她“感觉不小心触摸到了几十亿年前的时光”,再次做出一个决定,要留在这里,建一座容身的临时堡垒。当小说结尾王博士殒命河中,储东山把前来寻找真凶的张谷来灌醉,抛于冰天雪地,扮演帮凶角色的李鸣玉再度回到河谷边,现实中他们已无路可逃,只有在这荒无人烟的所在,方能感到“某种心安”,“仿佛是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庞然大物系在了一起,它足以稳住和维护一些古老的秩序”。
孙频曾有一段自剖,谈及创作《河流的十二个月》时的心态与二十多岁时的差异:“二十多岁时无限放大自己,无限放大一点情绪,渐渐地,开始渴望触摸到一些自身之外的更莫测更壮阔的事物”。以我的理解,这篇小说一方面回应了她此前十年创作中的重要母题,继续在情绪所撑开的心理空间之中挖掘人物的精神困境乃至绝境,另一方面,又在“陌生、疲惫、焦躁的面孔”汇聚的人间之河外,让人物与蕴藏沧海桑田之秘密的山河相遇。如果说在她此前反复开掘的心理空间之中,人物终究无法走出封闭性的困局,只能“把苦难当命运来爱”,被动地遥望救赎的降临,那么在山河面前,人物可以找到“更莫测更壮阔”的东西来庇护自己——这种可能性,在《河流的十二个月》里尚只是“惊鸿一瞥”,在接下来的《我们骑鲸而去》《以鸟兽之名》《骑白马者》《天物墟》等作品里,则衍生出不同的变体,寂静山林、浩瀚海洋、古老村庄乃至鸟兽草木、古代文物,都成为人物寻找庇护身心之所的目标。
但这一从心理空间到山河地理的挪移,绝非一蹴而就。在孙频早期的作品中,山河草木等自然元素常常作为渲染气氛的无声背景出现,如《柳僧》里那片柳树,“像一群穿着黑衣的僧侣”,怀着巨大的悲悯沉默注视着人间的悲剧。我印象中唯一的例外出现在《无相》的结尾,主人公突然听到一种“风声、雨声、雷声、下雪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汇合而成的奇异声音,“渐渐把她的身体淹没”。“万物生长的声音”如同潜流,数年后又与李鸣玉相遇,当她来到离“大漠旅社”不远的讨赖河边散步,“黑夜升起,温度骤降,整个戈壁滩迅速朝着一个幽冥之处撤退……她能听见河流在黑暗中撞击巨石又裂开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河流正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而到了《以鸟兽之名》《天物墟》中的游小龙与老元,已不只是倾听者,他们懂得草木、鸟兽甚至器物也有它们的语言,并尝试从万物之声中解读宇宙洪荒的秘密,从中汲取能量。对于他们而言,来到山河之中并非逃离,而是回归,那里同时也蕴藏着关于文明的信息。
这次重读《河流的十二个月》,我特别留意到王博士关于河流年龄、脾气和性格的解说,甚至还专门上网搜寻了讨赖河的图片。“河流在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冲出这样深的V形峡谷来,这两边的峭壁也是当年被河流冲刷出来的”,“那些老年的河就不是这样了,那些九曲十八弯的河都是很古老的河”。其实年轻的写作者也正是通过一次次冲刷河岸,渐渐改变河道的形状,重新塑造出自己,如同小说开篇所引用的林白那首诗歌的标题,这是一个“过程”。而具体某一篇作品,就像河水碰撞河岸激荡出的浪花,也将因这“过程”被赋予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