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一头死牛引发的一桩荒诞奇案
基于切身体会,我曾有过如是论断:饥饿的真理就是食物。任何时候,关切生存还是死亡这一终极问题的饥饿都是考验人心和人性的一个巨大难题。在历史上的大饥荒时代,濒临饿死之人有易子、易妻而食的残忍兽行。在一个物质极度匮乏、食不果腹的年头,处于贫困窘境中的人们,总会做出一些骇人听闻的荒唐事情来。赵兰振的中篇小说《七月半》(载大益文学书系第18辑《现在》,花城出版社2021年9月第1版),讲述的就是一个饥荒时代一群年轻人为“过过肉瘾解解馋”而偷挖死牛煮吃引发的一桩看似荒诞而令人心酸的奇案。
听起来确实匪夷所思。作为小说篇名,“七月半”绝对是个非常漂亮的噱头,既抢眼球又抓人心——不妨夸张说,只此一个令人忌讳的神标题,就让这篇小说成功了一半。“七月半”源于上古时代农作丰收时节民间祭祀祖先亡魂的民俗活动,道家名曰中元节,佛家则称为盂兰盆节;该节原是一个庄重的庆贺丰收、感恩大地,缅怀先人、敬祖尽孝的民间传统节日,后来因其独具的神秘性(道教有中元之日开鬼门关普渡亡魂的说法,是日地狱敞开,众鬼离开冥界接受考校,有主的鬼回家,无主之鬼则游荡人间,后人遂点荷灯引领亡灵回归,道家/佛门则举行祈福法会超度亡灵)而被民间误为“鬼节”。小说讲述在“七月半”这样一个令人心怀敬畏的雨后月夜发生的故事,端然令读者充满好奇和期待。
好故事当然要慢慢讲,最好能吊胃口,让听众始终一直竖起耳朵,生怕听掉一个细节。赵兰振果然不负读者所望,他比山鲁佐德讲《天方夜谭》还要用心,且更有耐心。《七月半》这个故事,简洁说来,就是在七月半这天夜里,为了纳凉而在野外睡觉的几个年轻人,为了吃肉解馋,在一场雨后精心策划,就着月光将生产队刚刚埋掉的一头病死之牛挖出煮吃,最后被人发现线索而被迫主动向公安人员自首。按说,如此一桩看似笑谈的民间佚事,仅供乡下人茶余饭后聊作谈资,似乎不值得作家煞费苦心敷衍出一篇小说——但赵兰振硬是以非凡的才情和兴致,满怀热忱绘声绘色将之写成一篇引人入胜的优秀小说,给(怀着晋惠帝般“何不食肉糜”疑问的)当代读者讲述了一段颇为新鲜离奇而印象深刻的“乡村野史”。
《七月半》的结构可谓匠心独运,情节设计极为讲究,看起来颇具传统说书人精心设置却不露声色的角本特征。
作家将这一故事分为三节:第一节讲述的是,嘘水村的男人们为了躲避炎暑,夜里都习惯到村口的土路树下露天而眠。故事发生的这天夜晚恰逢七月半。睡到半夜时,一场雷雨将这些露宿的男人中的青少年赶入海民家尚未完全建好的新屋里避雨。在这些因雷雨失眠的人中,有千里、参军、灯笼、车轮、转运、谷子、海民和翅膀诸人。你没有听错——就是这样一群名字怪异土得掉渣的人,他们大多应该是毛头小伙,其中年龄最小的是翅膀,我们后来发现他才有九岁,是正在度暑假的小学生——恰好是为了给翅膀也给肠胃生锈的弟兄们解馋,千里精心组织了一场惊人的偷吃牛肉事件:在他的带领下,这群人将生产队刚病死的一头埋在野外眢井中的小牛挖掘出来,抬到人迹罕至、昔日枪决犯人的老鳖湾煮食。这桩恍如南柯一梦的饕餮美事,看起来计划周密,行动谨慎,做得天衣无缝,堪称神不知鬼不觉,众人大快朵颐之后,彻底干净消除了一切蛛丝马迹,而后悄然隐退。
第二节乍一看完全与第一节脱轨,作者从少年翅膀的好奇心和日常经历,慢条斯理给读者津津有味地讲述了千里怎样娴熟地打铁、翅膀和春分如何专注地去捉蚂蚱来烤食的事情。在少年翅膀的眼里,打铁这种脏活重活累活,看起来也完全是一种美的创造。在这一节里,读者能切实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贫穷气息,体会到“蚂蚱也是肉”的真实意味。尤其巧妙的是,作家仿佛漫不经心地让一头病入膏肓的牛犊自然登场了:这头蔫巴巴的,无精打采,不谙世事的小牛,它的眼里充满恐慌和迷惘,它也害怕死亡。在耕牛被称为“劳动力”的农村里,一头牛的死活无论对大人还是小孩都算是头等大事。“因为宰杀耕牛,邻村的金克郎蹲了五年班房”。这个身怀绝技杀生成性名闻遐迩,“浑身溢满臊味膻味”,令牲口闻风丧胆、知味逃命的屠夫,他曾拥有农村里罕见,令人艳羡的“洋车子”(自行车);他不明白“死一头牛应该比死一个人重要”的大道理,“而他本人确实弄不太清世道早已生变,宰牛已经成为犯法之事,耕牛既然是劳动力,宰杀耕牛就是破坏社会主义”。这头濒死不治的小牛,固然让翅膀同情,他希望它吃了青草疾病就烟消云散它又能欢快地奔跑——他当然不会想到,就因为自己吃烤蚂蚱时那副饥饿与贪婪的可怜样,激起了一直疼爱他的千里哥的雄心:“翅膀,下回我要让你过过肉瘾解解馋!你等着!”(读者也许很难想象,千里其实对牛肉过敏,他只是为了让翅膀他们解馋才冒险去偷挖死牛。)且不说翅膀和春分逮蚂蚱的趣事和烤蚂蚱诱人的清芳,读者此时恍悟过来了,原来千里他们挖出来煮食的小牛,正是生产队里那头病死的牛犊。
埋入眢井的死牛居然在七月半——阎王爷放鬼的这天夜里被人挖走了,这在嘘水村绝对是惊天大案。为了防止生病或食物中毒,“上级有规定,病死的牛要就地埋掉,禁止食用”。铁桶队长虽然知道,“但人们扯年到头见不到油腥荤气,一道禁令哪管得住馋涎长流,肯定会有人觊觎这现成的一堆好肉”。他确实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七月半深夜里去偷挖死牛。当好事者仓库保管员黑脸发现死牛被盗并报告铁桶后,铁桶和大队支部书记棒槌也不敢怠慢,大家都害怕承担责任,于是这悬案就逐层上报。最先介入的公社派出所民警,因为能力所限接连几天都侦破不了这桩大案,县公安局便派来两个“手段更高明的人来查办”。奉命前来办案的两个民警,一个方脸一个圆脸——果然有些手段,他们先是通过审讯排除了刚刚放出班房的屠夫金克郎的嫌疑,紧接着便召开群众大会,要求村里“七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全都要参会”,这一来,九岁的翅膀自然也必须参会了;这俩民警让嘘水村的干部见识了他们的手腕,他们既不为指鹿为马的烟雾弹迷惑,也不被村民的恶作剧所干扰,“一直在深挖嘘水村,一场接一场开会”,以仿佛与亲戚拉家常而非审讯的交流方式逐个展开“攻心战”。尽管嘘水村的干部想搅混水影响破案,千里和参军他们“这两天几个人没事一次次围在一起在黑暗里议事,订立攻守同盟,打死也不说出那个饕餮之夜的半根牛毛。他们彼此都有信心,但翅膀毕竟太小他才九岁啊嘴叉子还嫩黄着呢是否能够坚守秘密他们心里实在没底”。尤其是当圆脸民警开始讯问翅膀并出乎意料地开动摩托车驮他兜风时,“千里趴在草料房窗棂上瞅着翅膀东倒西歪坐在车斗里那摩托在院子里比受惊的驴跳得更欢更夸张所有的尘土腾空而起仿佛被激烈的发动机尖叫与闷响吓坏接着一闪而逝千里的心扑通落进了深渊他们做的事儿让一个小孩子来扛这算什么事儿!”——事实上,尽管圆脸民警对翅膀使用了送小礼物甚至让他享受坐摩托兜风的待遇,读者还是有理由相信这个天真稚嫩聪明伶俐的孩子绝对不会轻易出卖千里他们;但善良的千里终于无法承受翅膀被民警玩花招折腾(比折磨更有效果),他担心这孩子出个三长两短无法向村里人交代——“千里走出屋来大声吼道你们别再折腾了全是我一个人干的……”小说就这样在千里绝望的怒吼声里以余音绕梁的回响结束了。
赵兰振以抒情的笔调饶有兴趣地讲述——其背景应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这个故事,显然非猎奇之好或哗众取宠之作,也不仅是一个荒唐离奇的破案故事。他满怀深情地追忆旧时农村轶闻,以饱满而丰盈的情感书写乡野大地和生活在其间的农民兄弟;他让读者看到,在那个物质贫困的年代,仍然有千里那样淳朴善良、聪明能干又热爱生活的农村人,他们热爱劳动,尊老爱幼,深谙生存与谋生之道,敢想敢为,敢作敢当,充分体现了农耕文明及其自然教化下的一代农民的精气神——一种豪迈、澄澈又自然、朴素的英雄主义。赵兰振的语言摇曳多姿,文字灵动飘逸,句式随叙述的场景或气场巧妙变化,如水流曲折跌宕,随物赋形,能让读者感受到语言变幻之美和享受到阅读的快感。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其小说中那个“本事都在嘴上”的参军,“虽然他的声音并不浑厚,但想象力丰富,同样的一件平常事到了他的嘴里,立马光彩纷呈,死蛤蟆也开始乱蹦着尿尿。他能把死蛤蟆说出尿来,他有这本事”。赵兰振特别擅长比喻和陶醉于语言狂欢,——“不久鼾声就会长长短短地扯起,像是红薯秧蔓”;“转运有点气喘,别说急慌小跑过来就是平时走路他也要气喘,他的喉咙里钻着一只蛐蛐或者是那种形体很小的画眉鸟儿总是在叫发出唧唧唧唧的细响”;“细听(虫鸣)每一吱声完结要交叠下一吱声时总会撅起短促的异响,像是一口白牙中镶了颗闪烁金牙哪像是蝈蝈鸣琴更像剑戟磨吮”;“月亮像被拦腰砍断的黄沙瓤西瓜截面汩汩流淌着亮晃晃的蜜汁”;他当然不满足于浅薄的修辞炫技,他还喜欢在作品中展示詹姆斯·伍德所说的“私货”——一种闪烁着智慧之光的思想,比如像闪电惊雷般出没于《七月半》中的这些炫目妙句:“但(玉米)缨须之下的棒子正丰满,像蓬勃的少女胸脯,鼓胀起伏。所有生命都这样,最美丽的部位总是昙花一现,果实总是蕴藏隐秘”;“肉身总是沉重的,只有灵魂鼓动时才显出轻巧”;“翅膀害怕这个时辰去南塘,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越是害怕的地方越想去一趟,就像你害怕蛇,但你有时候就是想看看,越害怕越想看,可能是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怕吧”。
末了说一句,赵兰振的小说,就能不断激起读者的这种好奇心——你也许不喜欢这篇小说,但你越不喜欢越想把它读完,或许就想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