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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澜:池莉散文的“小”与“大”

发布时间:2021-11-12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池莉

池莉是以小说创作闻名中外的,但实际上她的散文创作也很丰富。早在1995年,她就出版了第一部散文集《真实的日子》,此后陆续推出《老武汉:永远的浪漫》(2000年)、《爱你怎么也不够》(2000年)、《给你一轮新太阳》(2000年)、《熬至滴水成珠》(2006年)、《来吧孩子》(2008年)、《成为最接近物质的天使》(2011年)、《石头书》(2013年)、《立》(2013年)《奇迹总会有》(2018年)等等多个散文集。最新出版的散文集《从容穿过喧嚣》,收录了她从2014年至今的部分日常生活随笔,题材范围非常广泛,从地方饮食,到抗疫实录,到婚恋观念,再到人生况味,乃至社会现象等,方方面面的话题皆有涉猎。

散文写作与小说写作的一大区别,在于小说写作的过程中,作者有非常强烈的角色意识,能清醒的将生活中的自我,和作品中作为叙述者的“我”区分开来,并对作品中的“我”予以冷静的旁观。而散文则恰恰是作家本人与叙述者的“我”混为一体的,这也使得散文成为了在“真情实感”方面,要求最高的一种文体。沈从文曾教导汪曾祺说,创作的精义在于“贴到人物来写”,当散文创作中核心人物是作家自己,那么套用沈从文的话,就要贴着自己写,从心出发,从我出发,容不得任何作态。“散文大约是最真态的文体了。小说家的心,常常躲在人物和情节浓重的云霓后面,诗人的心又多少被文字精致地装饰着。真正的散文作者,却得裸身子站在审美的旷野上,让生命的光柱通体无遗地照射着自己(肖云儒语)。”按照王国维的标准,散文写作呈现出的效果,一定得是“不隔”的。也正因为如此,散文创作更能显现作家的真我个性、价值观念和人品特质,具有了作为作家研究材料的价值。

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池莉在创作中所展现出的对生活的敏感度是惊人的。这一点在她的散文创作中,被愈加放大。她的散文擅长于写生活的“小”,且写得格外精致、细腻、入木三分。且看她在《假如你没有吃过菜薹》一文中,写雪后菜薹:“翌日雪霁,那些昨夜冒头的菜薹已经一根根茁壮挺立,茎粗壮,色嫩紫,冠顶是鹅黄色簇状小花,五六根就是一盘菜肴。”寥寥数笔,一幅“雪后菜薹图”跃然纸上,紫茎黄冠的菜薹傲立积雪中,色彩丰富,赏心悦目。接着写吃菜薹也是如此:“别忘了菜薹的菜汁,得浇在刚出笼的滚热白米饭上,那龙胆紫的颜色,紫水晶的光泽,美味指数无法衡量”菜薹的茎秆里富含花青素,烹煮后的汤汁呈紫色。当这种浓郁的紫混合白米饭以后,会被米饭的白莹中合,出现微微的颜色变化,而裹上菜薹汁的米饭颗粒,则呈现出类紫水晶的立体和通透。楚地民众大都嗜吃菜薹,但大快朵颐之时,仍能留心到碗中食物的颜色、形状微差变化,并精秒展现此中细节的,恐怕只能是池莉这样对生活高度敏感,遣词造句又得心应手的作家了。

池莉众多散文之中,我个人最欣赏的就是像《假如你没有吃过菜薹》这样,关于日常饮食的那些篇章。我国是个人口大国,自古以来信奉“民以食为天”。千百年来,食物为华夏子民提供了生存的安全感,也丰富了我们的审美体验,承担着社会功能。广袤中华,每一地都有独有的食物,每一家都有独有的作法,这也使得食物与乡愁、思亲、怀旧、怀人等情感活动产生了直接链接,甚至能够一定程度上促进群体的文化认同。也因此,对一蔬一饭的描写,最能展现柔软的情绪,也最直观的传达对生活的态度。五四以来,白话散文创作中,擅长写饮食的名家很多,周作人、老舍、陆文夫、汪曾祺等等,不可尽数。各位名家写餐饮之味,各有特色,不变的是都表现出了在烟火人间活出兴味的热忱。池莉写餐饮也是如此,她写饮食,不仅写吃,也写做,色彩丰富,热气腾腾,用语爽利,干净利落,有独属于池莉自己的味道。同时,她也擅长由餐饮出发,上升到文化层面的思考,比如《小菜的小,虽小却好》从手工小菜的复杂工序、制作耗时,生发出对于工业小菜逐渐取代手工小菜的喟叹,流露出对各种手工技艺失传的惆怅;《沪上有奇味》表面上写上海的一道特色凉菜,实则字里行间,充满对童年感受到的温暖亲情的追忆;《红艳艳辣椒挂起来》则由酿制干货的过程,推及做人的道理;《就这样爱上热干面》里,先写面条滑爽柔韧,芝麻酱喷香,萝卜丁鲜脆,后写吃面条时喝清米酒或蛋花酒的搭配,洋洋洒洒千字以后,笔锋一转,最终是落脚到热干面里包含的武汉市井中浓厚的人情味;《凛冬将至,要不要喝碗排骨藕汤》中,写藕汤的至味,写挑藕、选肉的门道,但余味最悠长的部分,是写炖汤的火候:“这个时候,你得超级耐心,得守住火,得上慢生活的节奏,无论你是否够老,你都要像老奶奶那样守得住火……” “守得住火”这四个字,被她一再重复,仿佛是在叮嘱炖藕汤的精义,但又何曾不是大有深意的人生箴言。最有趣的是《荤菜素做素菜荤做》里,她不无骄傲的流露出一位女作家对生活仪式感的孜孜追求:做菜要花心思,挑选餐具也不可随意。装粉蒸肉要用朴实无华的隆昌骨瓷,素菜盘则要选景德镇青花或景德镇金边。女作家对于餐饮细节的用心,不仅仅是自身文化品位和审美追求的体现,也是其表达认真生活这一人生信仰的途径。韩国有句民谚,用以形容某一类女性,翻译成汉语,大意就是“在战争里也会掏钱买花的女人”。这句话在韩国民间,是略带贬义的,用当下网络语说,意即此类女子矫情。东亚文化深受儒家思想浸染,凡事讲究实用主义,对无用的小情调素来嗤之以鼻,中韩皆然。池莉在散文里展现出的真我,就类同于一个即便在战争里,都会掏钱去买花的女人,这或许也是池莉散文,此前曾被某些批评家批评“矫情”的原因。但在同为女性的我看来,在生活的庸常、甚至兵荒马乱里,仍然能静下心去欣赏一束花的美好,不放弃在日常中寻找美的坚持,这是最能体现人类的精神追求的方式。正是这点精神追求,把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分开,也把人类从鸿蒙蛮荒里拯救出来,使人有了为人的尊严。只要这种追求是从心而发,不是故意伪立人设,那就是可爱、甚至可敬的。

池莉虽然擅长在散文中写生活的“小”,却也不回避生活中的“大”。无论是抗疫的大事件,还是婚恋两性、人生哲学的大命题,抑或环保、基建、贫富差距等等社会大问题,她都不避讳。作为一个典型的武汉女人,她的散文小处精致细腻,大处则犀利敢言。在散文集第二辑“真正爱就是这么普通平常与苦涩”中的数篇文章中,医学专业出身的池莉诚实表现了疫情初期自己内心的焦灼,也提出了专业角度的抗疫建议;在《千万不要辜负我们这个时代的草》中,她讽刺有关单位为了经济利益,不断折腾城市树木,挖了又栽、栽了又挖的行为;在《最怜秋叶难言》中,她批评城市清洁工作的简单粗暴;在《大意失荆州糊涂毁沔阳》中,她呼吁恢复古地名,提醒决策者重视古地名中包含的历史基因;在《成为富人》中,她挖苦暴发户们的穷形尽相。在这一类散文中,她的文字如刀,尽显尖锐:“奥妙的是,很多有钱人有名人,都惊人一致地乐于号称‘咱就是农民’,并且肯定是在拼死拼活脱离农民身份以后再乐于宣称,这真是意味深长。”如果此类文胆,池莉全部用来指摘他人,可能会有不厚道的嫌疑,但她同样用来解剖自己。在《作家最扯淡的一句话》中,她愤怒于地方政府为了面子工程,不让旅客在火车站前广场行走的荒谬规定,同时她也反省,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和这种不正之风抗争到底?为什么在遭遇生活的屈辱和不公时,作家要用“体验生活”作为阿Q精神胜利法进行自我安慰?她嘲讽自己:“看来我最大的专业本事,并非虚构他人,主要是虚构自己。在现实生活的关键时期,我把自己摘出去,搁在一个叫做‘体验生活’的虚构位置,袖手旁观、苟延残喘,慢慢平息、平息,直至平庸与圆滑。”已过耳顺之年的作家,依然会为了人生中不得不妥协的瞬间感到羞愧和自责,展现出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情感的充沛真实。也正因其在散文中,对于社会各层各面的广泛关注和真实记录,也使得她的散文具有了透视时代症结和精神病灶的参考价值。

池莉的小说作品饱受中外赞誉,她的散文创作却曾多次受到评论界或尖刻、或委婉的批评。当她展现对生活中小确幸的关注,小情怀的抒怀时,有批评声音认为她对自我生活进行了矫情的夸耀;当她对社会问题表达关注时,又有人觉得她视角苛刻,充满知识分子的优越感。这或许也折射出当代女性书写自己的一种困境。当女作家在创作小说时,无论她塑造的人物形象如何,评论家都能出于基本的学术理性,将其创作的角色和作家本人剥离开来,客观针对文本的艺术水平和思想内涵进行研究分析。但当女作家进行散文书写时,由于其对私人生活和个性特质的真实展现,使得无论是批评家还是大众,都会或多或少带着对女作家私生活和精神世界窥探的兴味,进入到阅读的过程中。正如池莉在《爱是终身的事》中所写的,她将自己的一篇作品取名为《爱是终身的事》,“大家就集体一笑”,调侃她“人老心不老”,仅从题目就对她的私人情感生活进行低级趣味的猜测,而并不真正关心她写作的动机甚至内容。这也决定了批评家,尤其是男性批评家,较难纯粹站在学理的客观角度,对个人化和私语化的女性散文进行评价和阐释,也较难摆脱自身从男性立场出发而产生的对“女性知识分子”的理想化的性别想象,去对其文本进行审视。当这位女作家通过散文的自我言说所展现出的私人特质,不符合传统文化对女性“温柔敦厚”“单纯质朴”等刻板要求时,其散文的艺术价值,如语言、思想、对生活的观察视角等,可能也会一并连带着被否定。受到此类性别权力限制的池莉散文,其文学价值究竟几何,或许,只有耐心等候时间给予解答。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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