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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热新近小说《景端》:乡村狂想曲

发布时间:2021-11-12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李约热

李约热人长得帅,说话又好听。读李约热小说,每次都被他的话逗笑。上一次是《八度屯》的“一个人进村,确实不方便,语言不通,狗又多”,这次是要当“仙龙王国”国王的景端。在《景端》里,李约热讲的是一个悲喜剧,故事说得诙谐风趣有意思,讲着讲着,那个飘在空中想当国王而不得的小人物景端,落不下地,只能重重摔下来。

景端是野马镇一个十足的可怜虫,从小母亲去世、经常被人欺负、穷得一塌糊涂。他和父亲、妹妹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岭上,他们没有邻居也没有朋友,好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面”。他穷困潦倒,却雄心不减。偶然间从电影得知“国王”二字,于是突发奇想,要割据一方,成为“仙龙王国”的“国王”。确立好宏伟的目标后,他迅速而准确地采取了行动,首先利用追求他妹妹景香的权一,拥有了自己的参谋与跑腿;随后他帮打铁匠王立初打铁,得到了王的追随;帮搬运工黄徒抢生意,得到其信任;帮拾荒者劳七修好木房子,尽管房子摇摇欲坠,但还是俘获了这位“大臣”。值得注意的是,领导并促成这个狂想群体的,是无业游民景端,他们都是乡土最底层最边缘的人群。这个共同体一度“团结”了起来,但意图建立王国的狂想者又是如此单薄脆弱,他们考虑到活动需要经费,于是找来了“为人豪爽”的焦灿,然而焦对这种“可怜的人异想天开”嗤之以鼻,景端恼羞成怒,与焦灿、劳七扭打起来,最后,石头毫无顾忌地滚落,摧毁了劳七的木房子,砸死了焦灿和劳七,也宣告景端生命的轰毁。

李约热一本正经地讲着这个荒天下之大谬的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读《景端》,老想起阿Q,李约热的野马镇,第一次与鲁迅的鲁镇有着相似的气质。景端身上那股无所不能的疯劲儿,以及他最后被处决,都跟阿Q如出一辙。但想想还是不一样,李约热不是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不想思想启蒙。小说甚至没有社会历史的纵深度,他只要讲一段小人物的狂想曲及其悲欢史。

小说《景端》以悲剧的方式来写乡土民间的狂想与狂欢,景端懂得底层人们心里想什么,招贤纳士高歌猛进,所有人都在预料之中答应了,因为他知道无产者们在想什么,但问题是,景端不懂有钱人/有产者的想法,所以当他想为焦灿做点什么的时候,却始终无法得到认同。也就是说,阶层的鸿沟最终导致了他的失败。其中根本之处在于,有产阶级需要的是维持现状而不是景端所谓的重整。

事实上,野马镇在这个过程中分化为两大阵营:一方面是所谓的“牛人”,也即当地权贵、副县长曾一容,三个分别嫁到北京、上海、广州的女儿每月轮番寄钱的赵祥,野马镇炙手可热、经常有十几二十个年轻人围在他身边的拳师李不让;另一方面则是以景端为首的乡土底层王立初、黄徒、劳七等。最后浪潮退尽,现实裸露,牛人们岿然不动,小人物们却早已零落四散。

李约热以前也写过很多小人物,但他普遍很仁慈,他把他们写疯、写傻,然而往往不愿也不忍把他们写死。景端的死法,异乎寻常。李约热的故事有过遐想、臆想、乱想,但狂想的少,他更倾向于贴着地面去讲,这回故事却说飞了,人也飘飘忽忽的,景端们的现实是闭塞的,是被封堵的,包括他的“臣民”也是如此,所以他和他们需要腾空而起,探寻一个精神的出口,以逾越现实的种种不可能。可想而知其中的难度之大,以至于他们始终显得固执、不讲情理,其中既映射出现实的艰困,更呈现了他们自身的逻辑和方向。

又或者可以跳出来看,以景端们为代表的小人物和边缘人,他们是未曾接受规训的当代主体,因其游荡于边缘,不为人知,却自在、无拘束。小说塑造了几个典型的边缘小人物形象:景端状似有勇有谋,却是小勇小谋,闹剧一上演便一发不可收拾,终而害人害己,殒命刑场;权一圆滑世故、软弱无能,他为了追求景端妹妹,对景端言听计从,直到最后酿成大祸;王立初、黄徒、劳七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从可爱到可怜、可恨,他们身上的光亮甫一乍现便迅速被捻灭。

然而,我们之所以在当下还乐此不疲于小人物和边缘人的主题,既在乎小说内在的伦理要求,又是多元价值系统参照的需要,由是价值便不再定于一尊,也有了更多新的可能;不仅如此,其归根结底还在于他们可以提供更多的精神的与文化的路径。宕开一处说,“小”人物与“边缘”人到底是一种拟设的概念,其中之形象塑造并非不言自明的存在,我更愿意将其视为某种方法论。就像在《景端》里面,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乡下的无业游民要自立王国,但小说的意义就在这里,其往往试图铺设似乎闻所未闻的经验路径,构筑一种新的认知架构。

契科夫写彼一时代的小人物,写权力的底层如谨小慎微、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公务员,写社会底层的苦难人民如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马车夫,等等,以小人物为轴心,引入批判性的现实主义。事实上,契科夫的写作属于一种影子般的写作,是“在而不属于”的状态,身处黑暗之中,而不是去寻找黑暗或者生产黑暗。置身于时代的阴影之中,但是却凝视、反思甚至对抗这个阴影。在契诃夫那里,小说无疑充当了这样的媒介,通过虚拟的语辞牵引联想,建构想象界,如是才能在反抗黑暗中拨云见日,在绝望死地里探寻希望。契科夫的小说《苦恼》里面,同样是“可怜人”的约纳的苦恼,最终只能向小母马诉说,这一事实层面所传达出来的是表层的人际冷漠和世态炎凉;而更有意味之处在于,苦恼的个人性于焉转化成了阶级性,也即由现实主体本身转变为某种社会性关系,在这个过程中,苦恼由具象的生命体验,衍变成为抽象的社会学、政治学概念。

从小说的叙事可以看出,人际之间的交流,以及在交流中产生的同情和怜悯,是小说的最高伦理。而在契科夫小说里,约纳“苦恼”的起源,也来自于自身的悲伤和苦闷得不到纾解。要解决这个苦恼,必须在人与人之间,尤其是普通人之间,构造有效的沟通途径。也就是说,民众之间需要建立精神上的联结,彼此联合甚至团结,形成共识,达成深层的互通。从约纳的苦恼以及苦恼的无处诉说,即便是最后能跟小母马“成功地”倾诉但事实上难以作数这一点可以看出,因为需要同情的参与,所以涉及到了底层人或者说是贫苦民众的联合,在这个意义上说,苦恼以及苦恼的诉说只是小说的浅层意义,更为深层的蕴含在于,人民之间结成同力,共同面向压迫并形成共识,协同抵抗外在世界的不合理。在契科夫的小说那里,意欲“批判”的不仅是约纳等人面对苦恼和苦难的软弱麻木,而更注重的是小人物内部的和解与合作,因此,契诃夫所在意的实际上是变革力量是否能够真正蕴蓄、集结与重造。

对于李约热的小说《景端》而言,小人物之间的联结是随机的、松散的,甚至是虚幻的,即便像野马镇唯一仗义疏财的焦灿,经常捐钱给受苦受难的人,也没有加入到那个不切实际的共同体的狂欢中;不仅如此,直到最后景端被枪决,他的同盟却始终是隐身的,他们缺席了权力本身对景端的审判和处决,甚至连鲁迅那里的围观的“看客”都无法企及。因而可以说,对于“小人物”这个概念是有价值判断在里头的,在反思性甚或是中性冷静的叙事伦理中,小人物必然走向他们的悲剧乃至毁灭,而边缘人则是一种现实的与心理的处境,甚至可视为既定的伦理立场。不得不说,宏大与微弱之间,并非截然对立,越是宏大的时代,越是壮阔的历史,其越是众声喧哗与包罗万象,越能容纳并照射出小人物与边缘人的处境和他们内里所蕴续的能量。

回过头来看,“小人物”的“狂想”,这本身就是断裂的,最终往往不得不在疯魔中毁灭。问题在于,李约热却将景端们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如他对“恶人”(《我是恶人》)、对逸事(《侬城逸事》)、对要“青牛”不要青史的乡民(《青牛》),以及对那些不为人知也无所谓人知不知的边缘“消息”(《人间消息》)的关注,尽管那些声响衰微而薄弱,但他在乎他们,他试图展开这个世界中隐而不彰的那些逻辑和价值,探询“小”而“边缘”的径路中幽深却开阔的出口。也许,就在如是这般天马行空的狂想之中,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仙龙王国”。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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