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体、岛屿以及栗鹿的写作
有一年秋天,栗鹿邀请朋友们到她家去看星星。栗鹿家住在郊外,我们到的时候,天色刚暗。时间在谈天说地中流淌。似乎是到了九点多,终于到了观测天体的最佳时间,栗鹿抱出望远镜,领着我们到了三楼的阳台。不幸的是,那天天气晦暗,夜空中只亮着三三两两的星星,最亮的金星亦如残烛,明灭不定。更为不幸的是,望远镜似乎坏了,栗鹿调试了许久,它亦无动于衷,像是名沉默者。最后,只能用简单的功能,去观望月亮、观望金星。我将眼睛放置在望远镜上,目镜瞄准金星。我调试着焦距,金星似乎大了些、亮了些。然而,终究因不得法,只能草草了事。
栗鹿喜欢观测天体,常常在豆瓣、微博等社交媒体上晒她所观察的成果。有时是月球,球面上的环形山清晰可见,有时是金星或木卫二,这些处于夜空的星星,赫然迫近在眼前,面目既清晰又遥远,引人无数的遐想。数亿光年之外的光,在茫茫宇宙中穿行,抵达至观测者眼帘。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邂逅的浪漫。观测天体最好的时间是在天气晴朗的夜晚,而夜晚又与梦关系密切。观测天体的爱好深刻地影响着栗鹿的写作。因此,在栗鹿的小说中,呈现出不可知的梦幻色彩。
这一点,在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这部出版于2019夏天的小说集——当然不能是写作的起点,不过也让栗鹿在众多青年作家中,逐渐为人所知,逐渐脱颖而出。《所有罕见的鸟》所包含的十二篇小说,虽然题材各异,但总体都呈现出栗鹿富于想象、热忱于将一切纳入神秘的特点。比如说《所有罕见的鸟》的结局,追随母亲的步伐,化为白鹤的妻子,比如说《甜河酒神》中那位站在现实与虚构边界上的张酒臣,比如说《里外雅堂》里,驾驶着小艇在人体内部探索着爱情的秘密的田西。
栗鹿另外一篇值得注意的短篇小说,是2020年发表于《人民文学》上的《雨屋》。《雨屋》是栗鹿参观一次名为“雨屋”现代艺术展览后的产物。在小说的开头,栗鹿引用了博尔赫斯的诗歌《雨》,“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过去与现实纠缠在一起,仿佛一团雾,让人沉溺于其中,无法辨别,亦无法脱解。在《雨屋》中,“我”与女儿仿佛在相依为命,在探索着“爱”的性质。作为天体物理学家的“丈夫”则被失败所束缚,进而“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变得疏离而遥远。两人一起经历的美好,亦变得淡漠了。整个家庭都被雨所困,无法脱解。“每到夏天,我们都回到这里,因为无处可去。”这是一个循环结构的小说,小说的开端照应着结尾,喻示着过去与现实混为了一体,仿佛是轮回。此后不久,《雨屋》被翻译成韩文,推介到韩国。
栗鹿喜欢雾,小说中亦常见岛屿的元素。这一点,应该与她成长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栗鹿出生于崇明岛,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岛上度过。四面环水,与大陆隔海相望,又因未被充分城市化,崇明岛具备着“遗世而独立”的特质。潮涨潮落的海水,雾水萦绕的清晨,浓雾深处传来的鸟啼,暗夜里蟋蟀、青蛙等动物的鸣叫,海风吹拂着的稻田以及夏夜聚在院子里聊天……这是栗鹿生活中常见的景象,自然也像风像雾一般滋润着她的成长,滋润着她的写作。入围2021年首届凤凰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是栗鹿给自己的少女时代、给自己的家乡的一封情书。同时,也是栗鹿对自己多年以来写作的梳理与总结。
《致电蜃景岛》初稿的名字叫做《沉溺于雾》,可见栗鹿对“雾”的喜爱。在栗鹿的笔下,“雾”是明灭不定的过去,是难以言状的记忆。因此“沉溺于雾”其实是沉溺于过去与记忆之中。后来,小说几经修改与调整后,栗鹿放弃了最初的名字,选择了更具科幻色彩的《致电蜃景岛》。
讨论《致电蜃景岛》之前,必须要讨论栗鹿的《雾岛往事》。这篇发表于《青年作家》的短篇,可以说是《致电蜃景岛》的母本。大学好友苏夜约“我”一起回到雾岛,以便疗养身体上的疾病(苏夜割去了子宫)以及心灵上的疲惫。苏夜与“我”,相貌相似,经历相似,不过是大学毕业后,各自走出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如果世上有另外一个自己,那么她将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呢?这篇小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命运面前,人其实是无力与渺小的。往事如浓雾一般袭来,“我”和苏夜再也无法分辨出你我。《致电蜃景岛》沿袭了《雾岛往事》中的大部分设定,岛屿仍名为雾岛,如同孪生儿般的苏夜与安彼,去往南极观察气象变化的男人,等等。所不同的是,《致电蜃景岛》的故事发生在黎是维的眼下。即,栗鹿以黎是维的视野展开叙事。黎是维自小生活在城市,因父母离婚,踏上雾岛的旅程。于他而言,雾岛不只是亲人的家乡,更是治愈自己内心伤痕的所在。随着黎是维的年岁增长,雾岛越来越成为一段记忆、一段过往。他回雾岛的过程,其实是对自我的一次又一次的治愈与疗养。他在记忆中越是靠近雾岛,越是靠近童年的伙伴苏夜,亦意味着现实中离她们越是遥远。这是现实与记忆相悖所带来的惆怅与不安。
整部小说最让我欢喜的地方,是栗鹿关于雾岛日常生活的书写。比如说,全家人在院子里闲聊。这些是日常生活中的欢欣,亦是我们生活的力量源泉。再比如说,脑子有问题导致有暴戾倾向的表哥淼,以及离奇失踪的安彼。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应都见过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村庄中闲逛的“疯子”以及忽然失去了踪迹的人。这是雾岛,也是乡村生活的残酷之处。
栗鹿用想象、科幻的方式揭露岛屿上残酷的一面。9岁离奇失踪的安彼,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出现在母亲美珍的面前。安彼仍是9岁的模样,仿佛快乐地生活着。成年后的黎是维在船上偶遇苏夜,便一起前去探索安彼的秘密。事实上,安彼的失踪与表哥猥亵相关,知晓真相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与掩盖,选择了遮蔽恶。这是基于人情所做的、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栗鹿将安彼失踪浪漫化了,一如《所有罕见的鸟》化为白鹤的妻子。我们当然知道,安彼的失踪与死亡有关,甚至死亡的现状,亦极有可能是残酷的、凄惨的。但栗鹿坚信安彼去往了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生活。那里没有时间流淌,也没有忧虑与残忍。这是栗鹿的悲悯所在。在航船上,黎是维与苏夜忽而发现,大雾弥漫。所有的人、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记忆,笼罩着整座岛屿。这濛濛浓雾,不禁让人想起了乔伊斯在《死者》中那场笼罩整座都柏林的茫茫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