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羽小说:知识、时代与个人才能
修新羽是个会讲故事的青年作家,这是我们阅读她很多小说时都会感觉到的一种基本品质。比如她的小说集《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收录的十多篇小说,都是很好读的爱情故事。这里面的作品对于当代大学生而言,会是特别有感触、很愿意一口气读完的一类。但是,修新羽的爱情故事与很多青春小说并不同,不是我们通常想象中的那类校园爱情小说。这种不同何在?在我看来,差异源自修新羽为这些情感故事设置了一个最为核心的思想原点,也就是小说集题目所说的“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这句话看似简单,好像还很诗性,有浪漫的气息,但也很哲学。“年轻时”“向陌生人奔去”,这是年轻人的冲动性选择,似乎暗示了一种“未经思考”的人生经验。修新羽大学修读的是哲学专业,她很熟悉苏格拉底这句经典名言,在她的创作谈里也确实经常提到,如在《大象,骷髅与罐子》里就直言:“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们一旦深陷在细枝末节中而缺乏冷静思索,就会很容易忘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1]而对于年轻时的爱情而言,往往也是“未经审视的”,对于这种未经审视的情感经验,它不值得去拥有吗?作家又该如何去书写它们?或许就是出于对这类问题的深度思索,修新羽创作出了《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中的一系列小说,写下一批年轻人“不经思考”的爱情遭遇。在小说集同题小说的最后,作者用叙述者的口吻直接说出了“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的具体含义:“年轻的时候,我们总喜欢向陌生人奔去,总是被莫名的激情催促,总是被孤独的错觉吸引。那时候我们总能看见一条通往远方的街道,总以为在路上遇到的人就是自己终生的知己。”“我们太懒惰了,没有仔细去看、仔细去想。世界从不简单。”[1]如此直白的观点表达,可以想象,作者写下这个故事的思想起点应该就是苏格拉底“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这句经典格言。
把一个哲学观点作为小说创作的思想起点,这对于文学创作而言,是一个有着很大争议的话题,起码它可能导致知识化、概念化写作的嫌疑。单看《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这一个小小短篇的话,也确实有一种图解哲学观点的倾向。不过,好在修新羽会讲故事,小说也容纳了足够丰富的心理内容和生活细节,以至于我们阅读这篇小说其实是在观看一种内心状态,是跟着叙述在感受一种别样的爱情心理,并不会对这里面的爱情应该具有何种结局充满期待。如此,图解概念的感觉被小说细致而诗性的情感叙述所屏蔽。如果不是结尾处直白的观点提醒,如果没有苏格拉底那句路人皆知的隽语,概念化、图解观念的写作这一质疑声音也未必会冒出来。
对《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这个小短篇的阐述,或许会发现一个悖论:我们不愿意看到一个单纯图解哲学观点的文学作品,但如果没有苏格拉底这句名言,作家修新羽能够虚构出这个独特的爱情故事吗?可以想象出小说中女主角所呈现出来的那些心理感觉吗?这似乎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情况,毕竟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这是作家的天赋才能,不会相信这是缪斯或者上帝直接抛给作家的灵光一现。思想起点、叙事才能,这对于作家创作而言,二者不可缺一,之所以会出现悖论,原因在于我们对“思想起点”的认知是有差异的。什么是小说叙事的思想起点?是某个哲人的一句话吗?还是一个源自生活现实、有时代观照的思想判断?对此,我更愿意指向后者。
把小说创作的思想起点归入时代生活,这是把作家的目光牵引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现实中来,而不是投向既有的哲学知识。文学的思想不等于哲学观点,尽管很多时候它们也密切相关。从这个角度来看,修新羽小说的难得之处正在于她的文学叙事才华,她能够巧妙地把哲学观点化作文学思想。《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这个小短篇表现出来的叙事才能,恰恰在于那些一点也不哲学的细腻叙述,内里蕴藏着比观点、思想本身更诱人深思的情感内容。还如集子中的《许狰狞与莫等闲》一篇,一对男女就因着自己的奇特名字而走到了一起,莫等闲去表白的时候双方几乎还是陌生人,也是向着陌生人奔去的爱情故事。这种随意的爱情,作者肯定是要写他们的不顺利。但修新羽并没有把问题简单化,而是写出这对恋人漫长的情感博弈过程,其中有甜蜜幸福、相互觉得般配的时刻,也有欺骗和相互伤害的段落。过程的“不顺利”以及结局的“不理想”,这一概括出来的关于这对男女情感关系的特征本身并不是小说要表达的东西,它们最多也只是作为叙事技巧而作用于小说:不顺利的过程才能衍生出更驳杂、更细腻的情感内容,不圆满的爱情结局把读者引入更深沉的人生思考中,而不是停留在阅读故事的爽快感中。
修新羽《大象,骷髅与罐子》这篇创作谈在引完苏格拉底这句话之后,还有一句话可能对于我们了解她的小说更有启发:“而小说家就应当承担着‘审视者’的角色,他会提醒狂热的鸡蛋以毁灭的命运,也会提醒高墙以鸡蛋的狂热,他的审视和他的记录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家站在自己那边,他是鸡蛋与高墙的敌人,也是鸡蛋与高墙的盟友。”把小说家视作“审视者”,有着自己独立的立场和位置,既不是站在鸡蛋一边,也不在高墙那面,而是“审视”一切:把一切纳入视野,并用叙事来调和它们可能的矛盾。而且,这种“审视”并非高高在上的俯视,作者是能够沉浸在叙述中去体解每个人物的情感心理,揭示人物最隐秘处的心灵悸动和情感波澜,又能随时抽身而出对叙述者的自我以及小说内外其他人、物、事都进行饱含深情的哲学审视。像《山与江河》,是以第一人称来讲述一种“年轻时向陌生人奔去”的情感经验,代入感很强。以“我”的口吻展开叙述,有一种内心情感流露的亲切感,同时作为“我”的回忆式叙述,讲述的过程中又夹带着自我解剖、自我审视的特征。比如小说一开始就写了自己已经看淡那段情感:“时光让它们变得毫无意义”“有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讲述便失去了讲述的兴致。有很多情感还没来得及轰轰烈烈就淡如云烟。”[2]这些都是理性观照之下的人生感慨,背后是叙述者“我”对于一段青涩感情的审视。而且,修新羽这里的“审视”,并不是单向度的批判性或否定式审查,而是文学的、审美的审视,它带有多面性、复杂性。在《山与江河》中,尽管“我”那段情感经历回想起来萌发得特别随意,“我”对那个教官的爱意来得毫无缘由,但“我”并不后悔,也无愧念,而是辩证地思索着它的生命价值:“在漫长的青春里从他身旁沉默行过,在沉默中哀悼自己的爱情。然而不管如何哀悼,你依旧要一路东行,挟卷着他给你的那些沙土、那些记忆。”[3]这些表述是沉思之后的缅怀式审视,依然饱含深情,叙述者并不会因为这段情感来得太随意而直接予以否定,背后的作者也没有因为这段感情“未经审视”而进行批判。这是一种立足于情感本身的叙事伦理表现,它以尊重生命经验为基本的精神立场,而非基于某个理性化的哲学观点而展开的叙述。或者说,其中的理性特征不表现为单向度的心理现象批判,而是呈现出多维度的精神省思。
把外在的观念性的理论转换为内在的叙事逻辑和精神结构,哲学就不再是作为纯粹知识介入文学创作过程,而是作为思想方法融入了文学叙述中。修新羽很巧妙地完成了这种叙事转换和思想融合,其《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系列小说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亮眼。但读这一系列小说时,可能还会有一种阅读上的缺憾:这些故事很好,情感内容足够丰富,也有着清晰的思想主题。但它们还缺少了一个很关键的品质:时代性。我们可以从“年轻时”系列故事中感受到青年人的爱情哲学,它们有着大致一样的思想起点,但它们很明显是青年作家的“年轻作品”,拿掉“青年”“年轻”这些前缀的时候,作品的思想力度不够、精神格局有限等等缺憾可能就会突显出来。毕竟,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作家还会沉湎于书写“向陌生人奔去”的爱情。好的是,“年轻时”系列爱情故事之外,修新羽还写下很多科幻、军旅、现实等题材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她继续表现着哲学知识表达和审美表现融合无间的叙事才华,同时也可以感受到更为清晰的现实感和时代性。
早在2013年,修新羽就出版了小说集《死于荣耀之夜》,其中收入的作品都带着科幻色彩,可以视作科幻小说。如与小说集同题的《死于荣耀之夜》这篇,讲述运动员的死,这是对无限度地挑战人类极限的竞技运动进行反思。约翰和怀特是两个百米跑步运动员,他们被各种力量要求着不断追求速度极限,甚至通过现代生物技术来帮助突破。研究组切断了怀特身体中的疼痛传导,无法意识到疼痛之后,他确实更新了记录,但也因此丧失了生命。这个小说明显是在反思如今扭曲了的运动竞赛:“关节脱位,肌肉断裂,而他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临死前都没有感觉到,就那么加速着,然后……没有人能跑得那么快。没有人应该这样。”[4]人们只关心打破记录那一刻的激动,不会在乎运动员的生命,这是当代人追求荣耀背后的残酷无情。对当前科技发展所能带来的后果进行人性层面的文学反思,这是很多作家思考当代社会、介入生存现实的一种叙事捷径。在这一类小说中,可以看到作品中清晰的反思对象,也能够明确感觉到作家的叙事意图。但这种写作很容易陷入套路,作为审美作品的思想张力也被限定。修新羽应该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她后来的科幻题材小说已经融合了更多维度的问题,叙事也变得复杂起来。像《逃跑星辰》和《万物生》等,这些小说中的科幻、科技问题并非主要的探讨对象,它们更多时候是作为叙事结构中的一个关键要素,用以支撑起整个作品的叙事逻辑,由此生成一个兼容审美性和思想性的复杂文本。正如《逃跑星辰》中“养星星”这一玄幻设置,作家只是用它来展示儿童世界的一种美好心灵,但现实世界中,为了各种利益,人们总是不断地扼杀着这份美好。星星逃跑,是因为人的不善,作家批判的是人,而非“外星人”。《万物生》亦是如此,作者将克隆人设置为叙述者的妹妹,把叙述者设定为消灭克隆人的专家,于是小说的重心并不是如何对待克隆人、克隆技术,而是两兄妹之间的情感。人性的悖谬、情感的扭曲,这是文学创作要去直面的永恒问题,它们在新的时代有新的表现。修新羽征用最新的科技元素来展开小说虚构,兼顾了时代性,也直面着人类生活中永恒的精神难题。
修新羽“向陌生人奔去”系列小说背后隐藏的是“哲学的目光”,其科幻题材类小说的背后立着的则是“技术的眼睛”。哲学的目光流露的是“知识含量”,技术的眼睛看取的是“时代疑难”,知识性和时代感,在修新羽不同的小说中完成了不同程度的融合。把知识、时代融入小说叙事中,丰富小说的故事题材的同时,更是拓展文学的思想含量。如何融合才不至于笨拙,不让文学创作成为哲学知识的演绎,也不陷入单向度的、满足于技术批判的小说虚构模式,这是对作家个人文学叙事能力的极大考验。修新羽的文学才能不仅表现为能够讲好一个故事,更在于能够综合多方面的知识素材和时代问题,提升“讲故事”这一文学活动的美学含量。必然,这份能力也并非天赋异禀,而是不断地训练而来,其较早期的“综合”还有着实验色彩,小说中的知识、技术痕迹都较明显。但这两年来,修新羽的一些新作已做到了“无痕”。如《城北急救中》,小说中看不到哲学知识,也没有什么技术逻辑,它只是写一对年轻情侣如何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危房里相处。故事简单,却包容着异常丰富的时代气息,揭示的生命哲学也可以很深沉。刊发这篇小说的责编陈崇正说:“整个作品的亮点在于语言表达的酣畅与内在情感的控制与张力,非常克制又非常洒脱,指涉很广,故事构造跟现实的距离拿捏恰到好处,可以看到作者驾驭文字的才华。”[5]这份“驾驭文字的才华”,它包容着知识和时代。由《城北急救中》或许可预知,未来修新羽的小说,知识可化为无形,时代能隐约闪现,在似有似无中,呈现愈来愈丰富的审美意蕴和思想张力。
注释:
[1] 修新羽:《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百花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4页。
[2] 修新羽:《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百花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8页。
[3] 修新羽:《年轻时我们向陌生人奔去》,百花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4页。
[4] 修新羽:《死于荣耀之夜》,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8页。
[5] 陈崇正:《文学骨架上的青年作家》,《文艺报》2020年9月23日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