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致爱丽丝》:生命乐章中的回旋与坚执
悠扬的音符轻轻落下,独一份难言的落寞盘桓其间,这是钢琴曲《致爱丽丝》给读者留下的初印象,也是笔者眼中此篇故事的底色。这首结构是ABACA形式的《致爱丽丝》,以A为整首的叠部,B、C两部分则为两个插部,此即为琴曲上的“回旋曲式”;从一个纯粹的音乐门外汉的视角来理解,前进中回环、变动时返璞,凸显出音乐作为一门艺术的鲜明时间结构性与层次性。
文如其名,整篇小说亦然凸显出回旋曲式的时间性结构——面对逝者如斯的人生,林燕藉由《致爱丽丝》的旋律重返过去,这首在故事过半处姗姗而至的钢琴曲,在其童年时代由父亲奏响,自此成为林燕生命乐章中永远的A叠部,在她人生中的种种关键时刻回环奏响,构成全曲无可割离的主旋律。
而自始至终作为钢琴曲聆听者的主人翁林燕,肩负着四重身份——老师、女儿、母亲、渴望爱情的中年女人。在叙述舞台的中央,林燕的多重身份将她环环包围,身为主角的她,有冲破藩篱的渴望、有拥抱新生活的念想,但面对现实羁绊,她踟蹰着收回迈出的那只脚,退守家的阵地。“聆听”这一动作指向信息的接收者,本就含有被动的意味;在这样的预设下,林燕恍若一个被设定的坐标原点,来自四方的张力纵横拉扯,横轴连结着她的身边的同龄人,纵轴连结着晚辈与长辈,这个坐标原点不是被簇拥、而是无可挪移地被拘束着。
因此,“守望”成为作者为林燕设定的生命姿态:
身为高中英语老师,她的纵轴上前有生前曾任校长的父亲、后有即将高考的她的学生,横轴上有曾经是她的同学的现任校长。她守望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从学业到生活、无微不至,而用心守护每一个孩子的的代价,是自己的青春。因为就读师范,所以成为老师,再加上身为语文老师的父亲耳濡目染,林燕成为老师看上去如此顺理成章,但显然她对于这份职业是不够热爱的,因为倘若真正热爱,也就无愧青春,而林燕却有了悔意;于是她想辞职、想跳脱固有的束缚,转而弥补青春岁月中缺失的自由时光。不同于当代青年以“体验感”为准绳的跳槽行为,林燕的辞职行为反映出个体性自由意志与社会性责任规约之间的矛盾,不是为了转换、而是放弃社会身份的占有而转向私人化、个体的空间,她离开是为了找寻,重拾生命主体对自我命运的掌控权。
身为渴望爱情的中年女人,林燕前瞻父母的爱情故事,后顾自己女儿小琼为爱的横冲直撞,而她身边有自己的挚友、恩爱的徐丽夫妻,以及他们为自己介绍的相亲对象——光头王先生。文中对于小琼的父亲只字未提,但无论是哪种揣测都指向林燕爱情缺失的人生隐痛。答应徐丽夫妇安排的相亲就像饭局上的那盘大黄鱼烧年糕,煞费周章却完全不合胃口。“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精”的王先生处处显露出过度的油滑世故,隐匿在堂皇之下、逾期已久的青春糜烂味让林燕深深反感,不自在、不合时宜、不相为谋,种种细节宣告林燕通过相亲找到理想爱情的努力终是徒劳。而林燕只是静观,在心里叹息,长久的“守望”姿态让林燕选择曲意逢迎,优先考虑对方感受的“瞻前顾后”亦是惯性使然。生硬而尴尬的相亲场面紧接着辞职上演,这让林燕的“女性”身份从社会属性当中突显出来,当资本、身份、知识甚至品味成为一种自我标榜式的夸耀,感情筹码化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侵蚀着纯粹的爱情观,隐藏真实情绪则成为处在相对被动地位的女性的自我保护与防御。当王先生夸夸其谈的时候,林燕想到的是自己的板书、自己的职业,直到跳脱出一个环境才能真正看清曾经的处境于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实的多维复杂证实社会性亦是主体自我感知的一部分,可以放弃一种社会身份,但却无法抹除这一身份留下的生命经验,也无法避免身份性经验对主体思维认知的潜在影响。
身为家庭的一员,林燕前有已故的父亲和患病的母亲,后有年轻气盛、一心想去闯深圳的女儿,和她位于同一水平线上的则是为生计奔波却无暇顾及老母的兄弟。当兄弟二人以家庭和事业为由,提出把患病的年迈母亲交由林燕照顾,无异于戳中其痛楚而后又为之戴上枷锁——论家庭,林燕母女二人的不完整家庭分明是需要被照顾的一方;论事业,照料母亲意味着限制式的守候,这种生活和自己辞职的初衷背道而驰。而面对个人生活和家庭责任的两难,林燕还是选择了后者,退守在守望的位置。除却母亲的负担,女儿小琼意图奔赴深圳,选择与林燕困守原地迥异的流离难测的生活,这让林燕又多了一重远方的挂念。至此,鼓足勇气摆脱职业束缚方才腾挪出的生命空间,旋即被来自家庭的负担填满,离开校园之后,家庭占据林燕人生的绝大部分视野,不再围绕学生而活,林燕转而守母亲,望女儿。
病弱母亲的出现让林燕守望的重心向家庭倾斜。林燕的兄弟选择提供照料母亲的费用,却拒绝亲自照料母亲,这与徐丽将自己的父亲送至养老院是同一思维逻辑——以物质成本的慷慨弥补精神成本上的吝啬,不过是偷换概念的伎俩。如果说物质成本意味着能否从树上摘下苹果,有没有摘到苹果是直观且一目了然的,那么精神成本则意味定着能否培育出丰硕的苹果,果实成熟之前浸润了多少阳光雨露、历经了多少时间考验却往往被忽视。在物质生产节奏日益激进化的当代,物质成本优于精神成本成为主流价值追求,无论是林燕的兄弟还是徐丽夫妇,显然都遵循这样的价值标准,借助物质成本、走赡养老人的捷径。至此林燕再次回到辞职前的困顿境遇,此时家庭责任与个人意志之间的冲突揭示出,即便是在“私人空间”也无法摆脱社会性、达到纯粹“个人化”的现实境遇,而作为一位没有工作的中年女性,林燕的痛苦与纠结让“分内家务”的应然性再次得到审视与质询。
当最终选择权落在林燕面前,《致爱丽丝》代林燕给出了回答,她选择“守望”,但这已然是一种非宿命性的守望,是生命的螺旋式上升而非闭合回环,是在情的指引下挣扎着奔赴更沉重、更有使命感的人生。剖开家庭内部担当精神成本付出者的生活截面,透过林燕的眼睛,人生视域被二度审视,由痛苦折磨到全心以赴,林燕在守望的荒野上搭建信念的高台,在那里,《致爱丽丝》的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回归亲情本位的自我确证,同时也是付出精神成本后获得的心灵沉淀。
作为坐标原点的守望者,林燕是横亘在两个世纪之间的“桥梁”一辈中的女性代表。向后看,母亲毅然奔赴柴达木盆地而后有了与父亲的邂逅;向前看,女儿毅然与情人奔赴深圳闯荡。在与前后两代的对比之下,林燕显然少了一份敢闯敢拼的冒险精神,但林燕绝不缺少勇气,冒险需要勇气,坚守未尝不需要勇气,前一种勇气因激进而易见诸行动,后一种勇气则渐进而难察其坚韧。林燕在照料母亲的过程中突显出的这份坚韧,是属于她那个时代女性的光芒。
从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计划生育的一代成为社会的青春活跃的后浪,林燕的父辈退出社会主舞台走入夕阳时段,从青春到中年,林燕这一代人横跨两个世纪,她们尚未从社会舞台上谢幕,世纪末的弄潮儿一只脚迈上岁月沙滩、另一只脚则经受着后浪思潮的激流涌动。养老究竟是避之不及的负担还是骨肉亲情最后的守望?对于兄弟姐妹满堂的林燕一辈,林燕以自己的行动发出掷地有声的回应:倘若生命注定被消耗,在有限中时空中的陪伴与守望,不失为一种对抗彷徨的力量,消耗的同时也在沉淀,一份让生命更有质感的笃定与确幸。这是一位中年女性对当代生活困境的回应,或许纯粹个人意志并没有真正出路,而对于女性来说,家庭与个人的平衡调和也从来不是完成时,在女性对家庭牺牲与付出的“应然性”与“必然性”依旧没有得到充分正视的情况下,认清自我内心的渴望与牵挂,而后做出选择,才能最大限度地在付出行为中实现自我确证。林燕一代究竟能否弥补缺失的主体经验,故事并没有给出解答,但从小琼的身上,能够看到新的从容与自由,身后母辈负重的前行为她的“想”与“做”提供了更多空间与出口。
故事结尾,《致爱丽丝》再次响起,林燕依旧是聆听者,同时也是祈福者,在琴曲的A部,是故事的结尾也是下一场故事的开端,她把祝福送给自己,送给母亲,送给小琼,也送给千千万万置身生命乐章当中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