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和敬意:历史的关切 文学的再现
一段时间里,福民经常驾车从北京出发一路向西。回来后,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的见闻,并鼓动我等随他一起出行。我和其他朋友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以为福民正在践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或者像阿庆一样就是“脚野”,喜欢独自驾车出游而已。事实是,他的出游是有目的的,他是为“北纬40度”的写作做准备。在我的印象里,福民从来没有为写作如此用心劳神。他是一个散淡的人,好读书读好书,但对写作并不积极。而且他拿得起放得下,写出来就写,写不出来就走。随便你们怎么样——其实真没怎么样,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升起。但这次福民真是不一样了——他一次次出门远行,风尘仆仆乐此不疲,想必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等边塞情、家国志,有更深切的体会。还可以想像的是,一个热爱历史的文学研究者,终于有一天可以在G6公路上纵横北中国,心无挂碍地行走在北纬40度,他是何等的快意。
北纬40度是一个伟大的纬度,它穿过中国的行政区域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甘肃省、内蒙古自治区、陕西省、河北省、北京市、天津市、辽宁省;穿过重要的地理标志有:塔里木盆地、罗布泊、河西走廊、内蒙古高原、河套平原、华北平原、辽东丘陵等,那是中国最壮丽的山河;在这条纬度上如果向两边望去,还有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国际大都市:罗马、马德里、伊斯坦布尔、北京、华盛顿、纽约、东京、首尔等。更重要的,在这个纬度上,有世界七大奇迹的万里长城。两千余年过去之后,长城依然巍峨屹立,令人叹为观止的不止是“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圣天子,不战四夷平”的防御功能和建筑的亘古奇观。更重要的,围绕着长城构建的文化,更让历史文化学者着迷。“‘北纬 40 度’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这条地理带与万里长城生死相依成就了彼此。但事情还有更丰富的一面,由于蒙古高原地质构造高海拔的缘故,以长城为标志,北纬 40 度地理带在历史演进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不同的族群与生活方式,最终完成了不同文明类型的区隔、竞争与融合。在它的南方,定居民族修城筑寨掘土开渠,男耕女织安居乐业,却也将息得辛苦恣睢小富即安;而它的北方,游牧民族辽远开阔骏马驰骋,寒风劲凛雨雪交加,却也砥砺出坚忍豪强自由奔放。围绕北纬 40 度,那些不同的族群相互打量着对方,想像着对方,也加入着对方。长河流淌,鸣镝尖啸,伤感吟成诗句,痛苦化为尘土,带走过生命也带来过生机。在长城内外他们隔墙相望,侧耳远听,深情凝视了几千年。虽然不能完全变成对方,最终却也难舍彼此。北纬 40 度因此还是一个文化历史概念。”这是一个学者对“北纬40度”的理解和认识。另一方面,“千古文人侠客梦”,北纬40度,千年狼烟起,北国有军情,披挂从军行。历史的战事早已平息,但只要掀开任何一页,血雨腥风便扑面而来。于是豪情便在想像中油然而生。终于有一天,福民发来了邮件——
2017年9月22日16:16
孟兄:
文章送上。不着急,你慢慢看,一定要多提意见!因为我还得继续。
2017年9月23日08:37
福民:
一篇读罢头飞雪!真是酣畅淋漓,过瘾。文章纵横捭阖信马由缰,抒情处,如群山扑面,讲史时,委婉道来温润如玉。真是好文章。我唯一觉得问题是,知识过密,有些段落密不透风。其实可以稀释一下,用平常语言化解。你觉得不是问题的知识性问题,读者没办法接受。我读到那些历史知识时都云里雾里,何况一般读者。因此,我看你还是在赵武灵王这个人上用力,而尽量少用枝蔓出去的知识。那么一个活色生香的人物,应该让他驰骋飞翔起来,动用更多的想像力。不知以为然否。
2017年9月23日10:25
孟兄:
你所指出的两个问题,都是中的之论!第一个问题是我没意识到的,第二个我则事前有所考虑,但没有想得很清楚。
第一个,关于“不是问题的知识性问题”,这个我真的没有意识到。因为我泡在这些材料里太久了,如此行文叙述出来在我这里都是“自明”的,但正如你所说,密度太大而不自知,缺乏必要的交代还以为平常。于我,并无炫学之主观意图,但客观上,造成了接受上的诸多知识前提是不清楚的,且显知识“枝蔓”。对这个问题,我将在今后写作中寻找恰当的“稀释”方式。
第二个,动笔之前我也在考虑如何切入、以及以什么作支点去结构。这在实质上涉及到文章做法,是个很关键的分歧点。赵武灵王的材料,基本都在《史记》与《战国策》里,如果以人物为写作支点,想来文章是另外一种做法。对此,我没有思想准备。同时,在理念上我比较有意识地回避余秋雨式的过度想像与抒情,想让文章结实、沉稳一些。宁可沉闷也不轻飘。但是,飞扬起来并不必然产生轻飘,这是个文章功夫问题,如果能老辣一些,以人物做支点也是可以写好的。或许,将来有机会,我真的会为赵武灵王单写一篇。
总之谢谢孟兄鼓励和指点。我加油!
福民:
这可能还是文体问题:毕竟是历史文化散文,还不是纠正通说的严整历史学论文。因此,主体性要大于客观性。现在客观性——材料多了些。是不是这样我也说不太好。总之,文章现在这样发表肯定是好文章了。但我对你有更高期待,希望一篇盖当下,孤篇横绝。
孟兄:
所言甚是!历史文化散文毕竟属于文学而非史学,这是个绝对要点。只是“主体性”如何呈现才更为恰当,如何处理史学之准确与文学之情怀的关系,比较难。第一篇我也没经验,且才力不足。至于匡正通说,是个很急切的愿望,却也不敢过度。毛泽东一生都在致力于纠正人们关于秦始皇的“通说”,以君主之权威、国家机器之功用,最终还是败给汉代儒生以来的文人“集体无意识”,咱们也就是敲敲边鼓,从点滴做起吧。正如肥义与赵武灵王讨论时所说:“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俗”与“众”是相当要命的!这也是鲁迅一生都痛苦的事情。
文章材料我要再斟酌梳理和剪裁一下,试试看。
2017年10月7日15:20
孟兄:
遵嘱寄上改定稿。题目也改了,但基本没大动作。这次要请兄用力“挑刺”,然后我可能最后定稿,给编辑了。
2017年10月18日17:45
孟兄:
第一篇已经大致结稿,你标红的地方已经删除。
第二篇来了。这段时间我还算用功,写得很积极,但越写问题越多。有些问题很可能自己意识不到。
福民:
再读一遍,感觉不一样。可能与这些天间或讨论有关,有亲近感,不再遥远和隔膜。文章绝对有气势,有新意,是文学性的文章。我的建议是,题目再考虑一下,现在所指不大明确,是赵武灵王还是作者?你当然是指赵武灵王。于文中内容来说,题目过于白话,有些轻,压不住内容。而且红柯用过,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就是《西去的骑手》;再一个即是下面这些文字去掉,这些文字是讲稿用的,在文章里一下子就掉下去了。
这事儿在后面会讲到。在讲述“胡服骑射”之前,我们有必要简单了解一些历史地理的概念,并据此面对和解决一些疑惑。
还有一个建议,就是给大刊物,比如《十月》《收获》之类,可以专栏,两个月一篇。也逼着你写下去。
2018年3月15日 20:51
孟兄:
发去新写的一篇。还请孟兄给看看。感觉越来越难写了。
福民:
文章总体还是非常好,质量没有下滑降低,写作没有失去耐心,这实属不易。文章内在气质仍有辨识性,遣词用语有“50后”一代理想主义者和英雄主义内在的、自然流淌的气韵。我很喜欢。《青春帝国少年行》,写西汉的青年将领们,选题决定了文章的青春气息和霸道横行。什么叫英姿勃发,这些人就是英姿勃发。而且史料非常充盈,合理的想像和文学性,使文章没有深陷史料堆里不能自拔。这都是好的。
文章从结构的角度说,我觉得前面缺一个“小序”式的文字,简要介绍一下西汉的“青春团队”或将领,让读者知道你大抵要写什么。现在看来,你从魏尚开始,会误以为你文章就写这个人,待到明白不是这么回事时,文章三分之一过去了,还要从头顺下来。阅读有障碍。有了一个小的总体介绍,会接上你的思路。不知以为然否,我大体有这些读后感。总的感觉还是很好。
前面讨论的文章是《移风易俗改造中国的伟大先驱——赵武灵王的想像力与决断力》,后改为《未能抵达终点的骑手》。我得承认,这个讨论还相当浮泛,这与我历史知识的匮乏有关,我只能在文章的范畴内表达一些无关痛痒的看法。我还没有能力抵达文章最关键的核心部位与福民讨论。之所以“原生态”地公诸于众,意在表明这是我们日常生活和友谊的见证而已。
应该说,福民这次西行的目标远大,自我期许甚高。他要解决一个巨大的困惑:“让我疑惑的是,从蒙古高原源源不断不屈不挠地向南突进的游牧民族,其动机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出于‘贪婪’和‘嗜杀’的本性么?就历史冲突而言,他们确造成了各种灾难性的后果。但如果仅仅如此,他们又何必动辄掳掠成千上万的汉人带回去而不是直接杀掉?成吉思汗征讨花剌子模时,在玉龙杰赤遭遇顽强抵抗,城破之后蒙古人虽展开报复,仍甄选和保留下了各种专业技术人员。这中间,地缘政治、气候、生产生活资料需求等等文明因子,显然在发挥着看不见的影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以历史为经,以北纬40度地理带为纬,去展开和呈现出一幅“参与性”的千古江山图。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掀起历史波澜的首先是这些大人物;另一方面,面对浩瀚的历史,一个作者选择什么、书写什么,表明他在关注什么。历史与文学不同,文学经过历史化可以实现经典化,而历史没有经典化一说。但是通过书写者的历史观,可以判断他认为哪些人与事更重要。我们知道,任何重新书写都是一种对话关系,任何书写者都有一个潜在的对话者。詹姆逊的“永远的历史化”,一语道出了“历史化”的真谛,那就是“永远的对话”。这个对话未必是对错之争,而是通过这个学科最优秀大脑不断的对话,使我们透过历史烟云,通过不断的再发现,对历史看得更清晰更透彻,这也意味着对现实和未来看得更清晰和透彻。当然作为历史文化散文,必须以历史为依托,没有历史就没有“历史文化散文”。先说作者的“历史的关切”。
书中第一篇文章《未能抵达终点的骑手》,写赵武灵王。按作者的说法,赵武灵王与那些历史明星人物相比,多少显得有些寂寞,而且一直持续了两千年。但是,历史正在起变化——
1903 年突然发生了转变,而且转变得极具震撼性,有如一场颠覆性的逆袭。这一年的年底,梁启超在他主编的《新民》上刊出了自己撰写的一篇文章,赫然醒目叫做《黄帝以后第一伟人赵武灵王传》,看上去就像今天那些不折不扣的“标题党”文章,相当耸人听闻。这篇文章首次正面将赵武灵王从历史当中打捞出来推向公众,并且给予了前无古人的高度评价。文章题目带有梁任公为文论理一如既往的夸张感和绝对感,不仅越过尧舜禹直接“册封”赵武灵王为黄帝之后秦始皇之前“第一伟人”,而且在文章里面,梁任公动情地说,在秦皇汉武这类有为君主之上,能让我们真正感到自豪的,“惟赵武灵”。应该说这个评价简直是高得不得了,但如果以为事情已经到此结束那你就错了,梁任公是那种真正属于“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人。在秒杀了无数古人之后,他话锋一转,直抵欧洲列强,干脆将赵武灵王比之为俄国彼得大帝、德皇威廉二世一流的强力人物了。
这位被称为“黄帝以后第一伟人”的赵武灵王,一生干了三件大事,而且其中两件都办成了,彪炳史册惠及后代子孙:“胡服骑射”和修筑赵北长城。然后,还有第三件,他彻底给办砸了,这不仅直接要了他的命,也间接断送了赵国的前程。文章围绕着三件事,活色生香地将赵武灵王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是,当我们看到,一个身为国王的人,化了装当间谍,亲自去熟悉地形,感受未来对手的精神气质。在被人怀疑并赶出去后,立刻策马驱驰一路狂奔……所有这些呈现在我们面前,不禁让我们惊叹,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有甚者——“戡乱军队围困了主父的宫室并杀死赵章,又担心事后被主父追责,不敢放他出来。小儿子赵惠文王面对这个尴尬局面一言不发,坐视事态恶化。就这样僵持了三个月,雄才大略、果敢坚毅、英姿勃发、具有无限想像力、创造力和行动力、怀有天下伟大构思的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在吃光了粮食吃树皮、掏鸟窝,直至吃无可吃之后,活活饿死在沙丘宫。”至此,这位“黄帝以后第一伟人”在“沙丘之变”中死于非命。作者关切的是什么——
必要时假设一下,却也能打开各种被封闭的可能性,给后来者遗憾或绝望的情感以慰藉。让我们来想像一下,赵武灵王没有在“沙丘之变”中死于非命,他在“胡服骑射”这条路上继续西进,铁流滚滚,旌旗蔽日,一场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秦赵大战,在赵武灵王亲自统率下,由九原、云中集结并发动。这一次,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赵国的骑兵部队手里,他们完全不必像廉颇、赵括那样,在极为不利的太行山崎岖的山道防御线上苦苦支撑,在窝窝囊囊消耗两年之久,然后四十万人被集体坑杀,而是从北部平坦的云中南下直捣咸阳,纵横千里豪气干云速战速决……当然,这一切并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了。
这是书中有代表性的历史关切之一种,作者愿意以想像、甚至假设的方式为赵武灵王设计了另一条路线,堪称完美。然而,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不会因后人的想像改写。所以,历史还是不能假设。
但是,《北纬四十度》毕竟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先在的优越就是可以想像和虚构。这是文学以历史为书写对象得天独厚的条件。我注意到,福民在书写他心爱的历史人物时,诗史互证在文中不时出现。这一方法是陈寅恪先生的治史方法。到福民这里,他借用升发屡试不爽,古典诗词、当代小说、流行歌曲、民间传说,上下翻飞信手拈来。得意处驻足观赏慢慢道来,紧要处一笔带过要言不烦。另一方面,为了强化文学性,作者有时有意偏离了历史大叙事而进入另一种描述中。比如,他讲述了孝文帝拓跋宏“八卦”式的一段经历:九五之尊的皇帝居然被戴了绿帽子——
民间观念一般都畅想皇帝可以随便“搞女人”,而且想怎么搞怎么搞,没想到这次事情反转了,皇帝被戴了绿帽子。这位出轨的皇后生性风流,平时就“颇有失德之闻”,口碑一直不好。迁都洛阳后皇帝整天不着家,不是各地巡视,就是打仗南伐。皇后寂寞难耐故态复萌。偏偏她是孝文帝特别喜欢和宠爱的人,还是冯太后的亲戚。得到密报后孝文帝离开悬瓠(今河南汝南)回洛阳处理家务。面对实锤,他很可能突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感与幻灭感。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他还是决定,在他活着的日子里为冯太后保全面子,“庶掩冯门之大过”。他留下了遗诏,等自己死后再处死皇后,同时要以皇后的规格安葬。做完这一切,他挣扎起最后一点精神返回南阳前线——在最后的时刻,他放弃了冰冷无情背信弃义的洛阳宫殿,选择跟他的政治盟友、至信亲朋和忠诚的将士们在一起,也就是跟他的梦想在一起结束人生之旅。他终于要摆脱那些让他爱恨交加的女人了,可他的灵魂及一生追求,都已经跟祖母冯太后牢牢联结在一起,难以切割。
于是,后宫也并非铁板一块,无论男人女人,其欲望怎样想像都不过分。这是细微末节本不足论,但也从一个方面透露了帝王情感生活的荒谬和不堪。当然,书中更值得我关注的,是类似这样一些观点和论述,在《青春帝国少年行》中他说——
卫青、霍去病,是专为北纬40度而生的军事天才,从未参与过任何与北纬40度无关的军事行动。他们的出现捍卫了定居文明的安稳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中遭遇到了新的文明难题,并以青春的勇气给出了答案。自从大秦帝国完成了中央集权统一国家的政治与行政架构之后,有关“天下”的范畴通过国家化的方式被清晰地确定了。然而这带来了一个始料不及的问题,它使“天下”与其他区域冲突的现实性与尖锐性愈加凸显出来。北纬40度一线的游牧民族的存在,以及他们不屈不挠的进取心,使以往中原文明那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含混自大的观念无法自圆其说,而不同文明之间的折冲博弈往往大于故步自封的“天下”理念。战国以降攻伐战取“天下”的名臣武将数不胜数,韩信大约是这个理念的最后一个大师,他被腰斩以后,这种英雄人物的谱系就断了根儿。而现在看来,即便韩信再世,恐怕也应付不了“天下”与北纬40度之间崭新的历史冲突。
这里隐含着明确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观和思想方法,抑或说,“新的文明难题”,不止是对过去的总结,那里更隐含了关于“未来的学说”。当然,卫青、霍去病的时代还没有形成今天的“现代性”,但是,他们面对的问题与过去已大不相同。这个问题就是“北纬40度”的出现。“天下”的观念在“北纬40度”遭遇了“断裂”。青年才俊们以新的观念面对了这个关于“未来的学说”。
书中讨论的关于历史观的问题可能尤为重要:“究竟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人民创造历史,这种争执在学术上本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甚至可能是个伪问题,但仍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很恼人也很诱惑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我没有能力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们读过的历史著作、与历史有关的文学著作,记述的都是什么人?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他们是具体的人。文学作品也是如此,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等等;一直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而人民——这个抽象的概念当然也被提及,比如在农民起义的时候,但是,起义过后,获得尊位的那些人,又成了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历史的英雄都是具体的,有名有姓,从出身到功业不仅详尽而且生动。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讲述者如此的用尽心思?那潜隐的膜拜心理几乎就是呼之欲出了;但人民只是一个数字,他们的形象只是模糊在二十万或六十万的大军里,或者说,他们是无从被记述的,当然也不会有谁记得他们,因为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贱民”和“属下”。所谓“属下”也就是“从属”或“低一等”的处于社会边缘的集团或人群。葛兰西曾论述过,确实存在着政治生活中“支配与被支配,领导与被领导”的事实。那么,领导权在诉诸实践的过程中,诸如“庶民”,是没有可能表达他们的“同意”的。面对那些丧失话语权力的人群,斯皮瓦克还揭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属下不能说话”。是话语权力的拥有者在“代表”属下说话,但他们不是在“再现”属下阶级的意愿和要求,而是“狭义上的自我表现”。属下阶级不仅没有机会表达他们的要求,甚至他们的“历史”也是被代言叙述的。历史是历史学家的历史,主体性是历史学家建构历史的先在条件。纯粹客观的历史是不存在的,历史都是历史学家建构起来的。因此汤因比说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即便是重视客观性、重视材料的历史著作,也因为材料选择的不同体现了历史学家的历史观。当然,《北纬四十度》不是一部专门讨论历史观的书,这是一部试图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历史关切的书。
关于批评家转型、跨界,在坊间已成话题,一时间里议论纷纷,各种看法我无意评价。批评家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或掉头研究古代文学甚至外国文学,都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但是在我看来,要说转型或跨界成功,还是我原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三位师友:一是赵园老师。她从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转而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或文化,特别是明清士大夫研究,享誉文坛或学界。她研究的是历史,但她几乎就是面对当下在说话。士大夫/现代知识分子阶层,从古至今,内心究竟发生了怎样的革命性变化,一直是赵园关心的。这也是赵园的研究为什么如此引人瞩目的重要原因;一个是李洁非兄。他从当代文学评论转入文学史研究,进而跨界转入明代文化研究。他的《野哭》《黑洞》《龙床》等,用文学的笔法重新讲述了明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可惜的是,学界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另一个就是福民了。我注意到,《北纬四十度》出版的消息一经发布,网上好评如潮“喜大普奔”,其汹涌之态势足已构成现象。
一个“50后”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热爱话剧和歌唱的曾经的文艺青年,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和文学研究者,就这样跨界重新选择了北纬40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前后考察和写作历四年之久。在这样一个浮躁和功利的时代,其思考时间之长和写作用力之勤,都足以令人感佩不已。另一方面,他选择北纬40度这一时空符号,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场景更辽远更悠久、更适于思索和抒情——几千年的历史,任凭你思想有怎样的深度和广度;巨大的空间几乎就是天下,任凭你音域多宽多长,从“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昭阳”一直唱到“连绵的大青山大青山哟”。这是福民的青春之梦和文学之梦,梦想是巨大的内驱力,它让一个人在天高地远的北中国游走不止,在千年古道往来穿梭。他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一切已经结束,但一切都没有成为过去,那横贯北中国直上重霄九的G6公路,就这样一路洒下了一个歌者关于“北纬40度”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