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隐秘花园”——读王啸峰的短篇小说
五年前,当我接触到王啸峰小说的时候,我立即感到这是一个文学叙述的“怪胎”,面对他“驳杂迷幻”的小说文本叙述,在阅读、接受的层面,很容易就会令人在审美上产生“慌不择路”甚至不知所措的感觉。我想,为此我必须调整自己的阅读方式,或者重新整饬自己的小说理念,以及自己对事物的认知和理解方式,来仔细地面对他的文本。王啸峰两本重要的小说集《隐秘花园》和《浮生流年》,分别由王啸峰的“乡党”汪政和王尧两位江苏籍评论家作序。我在系统地阅读这两本集子时,刻意地先规避这两位评论者对王啸峰小说的判断和评价,我担心我没有“定力”,轻而易举地就被他们的阐释和判断“先入为主”地“同质化”。现在,我也许可以竭力地首先获得相对“自我”的、独立的个性化感受,这是我近些年做文学批评时特别注意的。因为,对于文本“第一时间”的阅读反应,可能更接近作家的自我,接近符合文本自身的合理性认识和理解。或许这样,小说作为“本体”的魅力和隐秘才能由此被踏勘而出。我知道,接受美学是一件十分奇妙和吊诡的事情,正是因为有所谓“见仁见智”“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样的说法,文学文本的魅力才得以充分地显示出来。那么,当然地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种自觉或不自觉的读法。问题的关键在于,读者也好,评论家也好,我们的阅读是否沿着文本最内在、最本质的线路行进,我们是否真正能够到达了文本的“彼岸”?毕飞宇也说,“读者不是万能的,他也有知识上的死角”,其实,作家也一样,他的叙事也有“死角”,但这个“死角”,也许恰恰是文本“张力”的发生。也许,我们正是在作家叙事所留下的“死角”里,找到了文本的生机和价值、意义所在。对王啸峰的阅读过程中,我意识到其间存在着无数的认知上的“死角”。我感到,正是由于这些与我的阅读“尴尬”并行不悖的“死角”,才让我体悟到王啸峰短篇小说的奇诡和与众不同。
汪曾祺说,有的作家自以为对生活已经吃透,什么事都明白,他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读者,而且,还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一大堆生活的道理。其实,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又是怎么活过来的,真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我想,汪曾祺老先生的意思是,作家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在小说里把人物和故事讲述得清清楚楚,无所不知,就是我们所说的那种“全知全能”地看世界,每一个角落和细部,都尽收眼底。也就是说,作者有时候是硬撑着,现在看来,全知全能,不仅是一个叙述视角,它其实是一种叙事态度。许多人都说,林斤澜的小说不好懂,林斤澜自己也说:“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能让你明白呢?”那么,如此说来,一个作家写作的态度,可能主要就有三种:一种是他可能“自以为是”地告诉你一切,他知道的以及并不知道的,对于他不清楚的那部分,他往往采取虚构来补足,也就是装作明白;另一种是对于他想不清楚,没有搞清楚的,他就“搁置”它们,这就是林斤澜自己说的,“自己都不明白”,也就没有办法让读者明白。可以说,这是真不明白。还有一种,作家是有意不让读者明白。作者写的是什么,心里非常清楚,但故意闪烁其词,云山雾罩,扑朔迷离。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关于林斤澜短篇小说的文章。我感到,这位作家的确是当代小说史上的“怪才”。对于林斤澜的短篇小说,简直无法将其作任何“类型”的归结。他究竟属于哪一种呢?我感觉主要是林斤澜自己所讲的第二种和第三种。就是说,他明白的,写得有时明白,有时却故意不写明白;他自己不想彻底明白或没有搞清楚的,也就随它去了。无论是聪明的读者,还是憨厚的读者,都要在林斤澜的叙述道场里用心用力地折腾一通,才可能试探出究竟。那么,是林斤澜先生存心如此,刻意制造阅读障碍吗?看上去也不是。
现在,我们仔细想想,小说家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作家对自己的叙述,或者说,他对自己所创造的文本,究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对于一个作家的内心与文本间的内在关系,应该怎样判断和测量?哪些叙述是自觉的?哪些想象和描述具有强烈的不可遏止的虚构性?这个话题其实是非常复杂的。既涉及作家的审美观,也牵扯到作家的世界观。好像昆德拉说过,小说自有小说的智慧,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他讲的是“惟有小说”,而不是“惟有小说家”,这就是说,小说自有其自身的功能。深明此理的小说家,可能就会说出“作家的写作不必去迁就读者”这样的观点。我也相信和同意,小说本身就是作家精神、心理和灵魂的“蝶变”,王啸峰的小说,给我的总体感觉,就是他这一路走过来时,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时间,还有空间的张力。我总觉得在一定程度上,王啸峰似乎是得了林斤澜先生的真传。在这里,我并不是说,王啸峰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要将小说写得“不太让人明白”,我在想,王啸峰的叙事姿态或叙事伦理,也并非清清楚楚,了然于心,因为小说家在思维上的“盲点”,往往与情商和智力无关。
那么,王啸峰小说的怪异或“不好懂”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想,也许就在于文本叙述的含蓄、隐喻、象征及其“不可求证”。
时间有形状吗?空间的维度又究竟是“几何”?天体物理学、宇宙学、量子力学、思维科学等等,或者说,我们对于存在世界的认知和把握到底能够抵达到什么程度?实际上,这在根本上存在着极大的未知。只是在文学叙述的层面,我们尚且可以认为,时间和空间,伴随诸多存在的谜团。当然,这些也构成王啸峰小说创作的重要元素。但是,这些元素或是文本蕴籍的“谜团”,与王啸峰小说的整体美学趋向的关系到底又是怎样的?我感到,王啸峰的小说,就是在努力地超越我们在现实的心理、精神和认知的羁绊,抵达某种叙述“模型”之外的“不透明”的模糊区域。
无疑,王啸峰的小说是一个叙述的“隐秘花园”,在一定程度上,它也是一座类似博尔赫斯式的“交叉小径的花园”。王啸峰小说与博氏文本的不同,更多地体现在东方神秘主义诗学层面上,兀自生成的隐喻和象征。王啸峰的叙事,似乎是先从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挤兑出存在世界和人性的罗盘。他的许多小说,都是在现实、梦境和历史的记忆里,找寻时间和空间维度中的隐秘。在这里,“隐秘花园”,是某种存在世界的情境或结构,也是王啸峰小说叙事的结构。我们能够在这个“花园”里感受到他的小说叙事的灵动、迷离、玄妙和虚实。博尔赫斯那篇《交叉小径的花园》,拥有着看似凌乱而繁复的人物、故事和情境,但是,我们却依稀分辨出博尔赫斯叙述的最终指向——时间是存在的迷宫。其实,博尔赫斯想要阐释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或者说,他所要表达的,就是关于小说、虚构与存在的关系。那么,这一切,他都想通过这个复杂的叙述,不折不扣地呈现出来。交叉小径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因为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未来。”我们会感到,博尔赫斯在呈现时间的存在方式时,他想给你的还有空间的多维性,人的思维、意识能够体察的事物的原发性,在博氏的“叙述”里是一座迷宫式的花园,而且,这个花园竟然是梦的花园。在这里,时间和许多事物一道,也构成故事的“果核”,令文本自身状若弯曲的、具有无限引力和动力的美学场域。如此看来,这篇小说所凸显的,不仅是时间的多维性,而且强调了空间的多维;时间和空间,以及时空中的我们,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幽灵。那么,生命之谜、历史之谜、命运之谜、存在之谜,原来都是时空之谜。吊诡的是,它们都蕴藉在博尔赫斯文本的修辞里,在谜中发现世界,感悟世界,这样,也才能将我们的感受和目光一起引入非常态的世界。在那个时空中,发现自我的多维性,认识自我的丝丝微茫。我相信,这部仅仅几千字的短篇小说,完全可以被视为博尔赫斯小说美学和叙事伦理的总纲。我以为,如果真正地理解了它,就可以找到进入博尔赫斯所有叙述之门的钥匙。我也曾武断地认为,博尔赫斯哪怕只有这一篇《交叉小径的花园》,也足可以被称为“短篇小说大师”。虽然,我还不清楚王啸峰对博尔赫斯的看法和理解,但后者叙事的时间感,肯定直接或间接影响着王啸峰小说结构的形态和时空变化。时间,是博尔赫斯文本中幽灵般的存在,它已成为虚构现实的叙事坐标和灵感之源。而王啸峰的许多小说,也大都是以时间为杠杆,打破存在世界既有的惯性和思维逻辑,并以此撬动人物、人性里那些既难以辨识,又无法澄清的事实。
二
无疑,《井底之蓝》和《隐秘花园》是王啸峰最重要的文本。前者是一篇关于声音、色彩、时间、童年、历史的“穿越式”小说。其中包裹着诸多新的、复杂的元素,这就使得小说的叙述充满了氤氲、诡谲的感觉。表面上看,小说要写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试图循着奇诡的声音,发现世界的某种隐秘或玄机,或者说,他试图要触碰生命之谜、历史之谜、命运之谜、存在之谜这一类形而上的、晦而不明的事物,并展开冥想玄思。整整一条街上,夜晚的声音究竟是谁发出的?大杂院、“黑屋”、铁线弄、那口井、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万头”,成为一个古怪而神奇的传说,令人不安。若隐若现的“蓝衣人”到底是不是“老万头”,而“老万头”究竟是谁?还有那个在特殊的年代里“正朝我走来”,但很快落入干涸的双井,随即就被突涨的井水冲走的女“工宣队员”,被蓝色的影子笼罩着。“蓝色幻影”,仿佛在江南苏州经典的阁楼、天井场域里,幻化出无尽的猜忌、犹疑、恐惧和寂寥。无论是外公、二舅和东东的猜忌,还是整条街的人们的惶惑,以至人们之间的流言,在人物生活的逼仄的空间结构里,在人们的内心不断地兴风作浪。人们都在不停地寻找一种真实,缥缈的声音,存在或根本不存在的声音,井栏上的蓝衣人,搅乱了人们正常的俗世生活。老街的怪异现象接连出现:张家屋檐塌陷,李家井水漫过井栏,王家马桶两根铁箍同时断裂,马家花狸猫一胎四只全是死胎。在阴雨连绵、路灯几乎全部坏掉的弄堂,黑屋成为一个神秘、令人恐怖的存在。小说中一个重要的情节是:“我”被一个声音“呼唤”“诱导”,并深陷于虚幻的恍惚状态之中,掉入井底被魔幻般的世界所吞没,出离了现实。在蓝衣人的引导下,迷失了方向,穿过井下的道路,遭遇无数个蓝衣人,他们出现又消失,头上的井口先后有人落入井中。迅速“收拾起惊慌”的坠落者,渐显轻松自如,“走着走着,身上起了变化,越来越蓝”“与蓝衣人混为一体”,而且,这样的情形反复出现。最终,“我”抓住机会,借助一把铁链拼命爬出井口。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过程,尚且有些懵懂的少年“我”,在忽明忽暗的现实与幻境之间穿越了“变形”的时空。直到最后,王啸峰的叙述,才让外公引发文本结构性“内爆”。外公讲述的洪武年间“蓝衣人”营救“姑苏王”张士诚的故事,一下子“抖落出”这条街和整个城市的“双重性”和历史形成的隐性“夹层”,终于“卸掉”了现实的包袱。同时,小说的“故事”不仅昭示出历史的忧郁,而且让一个少年在捕捉浑浊的声音或“杂音”时真正地觉悟。在这里,声音警醒当代人的犹疑,时间错置,历史位移,但曾有的荒谬、善良和正义,依然在时间、岁月的积淀里发出回响。可以说,叙述本身最终自己洞穿表象,消解掉非理性的、被时间和历史惯性所控制的“窥视”冲动。无疑,“井底”和“蓝衣人”这条历史的暗线,充满揶揄性地颠覆着现实的无端的惊悸,破解出存在之虞引发的惶惑。王啸峰式的“魔幻”,在虚实之间,经由时间的通道,实现了一次充满智性魅力的“超现实”的逾越。
显然,这篇《井底之蓝》的一个较大的意象“井”,构成一个巨大的隐喻,空旷而幽深,像是蕴籍着时间和历史之谜的偈语,“集体无意识”般焦虑如同神秘的、颤动的疯癫的镜像,造成恍若隔世的心理错乱,纠缠于人心。或者说,王啸峰并不想将其写成一个离奇的故事,这篇小说由声音串联起记忆,重构一条老街以及一座古城的内在结构。“我”自信地觉得“已经站在谜团的边缘,真相正在向我招手”,而且,在这里,对真相的寻找,选择通过“梦境”或“似真似幻”实现曲径通幽。惟有链接或聚集起暧昧荒诞、氤氲缛丽的“鬼气”,才能使阳光乍泄。所以,这完全是一种小说的新理念的作用力,仅仅以灵异、神秘命意,实在是不足以阐释其文本的精神内质,惟有不断去发现、发掘一种可能性,重新考量事物的因果关系,以此确证时间难以构成声音的毁灭性力量。一个历史记忆能否被找回来,并且与现实形成“互文性”,关键在于需要审美辩证的祛魅、除魅和招魂。
《隐秘花园》这篇小说,可以视为王啸峰的短篇小说代表作。这的确是一篇谜一样的小说,文本显示出作者文学叙事的探秘诉求,大胆地“窥视”生命之谜、历史之谜、命运之谜、存在之谜,也就是呈现、发掘出时空缝隙中所蕴藉的事物的内在隐秘。这个“隐秘”,最终指向了历史、事物、内心和存在的可能性。
表面上看,小说借助江南苏州建筑的结构特性,在视觉、感觉上架构了一种心理“隔断”。从“我”和小伟对“后天井”的想象开始,老宅、后宅和院子成为叙事不断重叠的物象,缠绕起时间、历史和传说的悬疑。“想知道隔墙和墙背后的故事吗?”,这句话似乎预示着叙事的“穿越”。
空间维度或者时间,以一种“弯曲”的力量,将现实的种种悬疑引入历史。不同的时间或地点,所发出的扑朔迷离的、古怪的声音,终于在外公的讲述里找到了渊源。原来,一切都可以被叙述“打开”,甚至,隐秘花园也无法隐藏少年心中的秘密。“我”和阿强、小伟在“藏宝”中,感受到这座花园和建筑中的“黑洞”和声音的悠远。阿强的“宝物“属于少年的心理、精神隐秘,是那个年代少年走进生活和世界深处的秘密“参照物”。作家不言自明,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猜测着所谓的“宝物”究竟是什么。若想翻看“那些图片”——花园的地图,每个孩子需要交给阿强五分钱。或许,那是在那个年代不能触碰的禁忌。无疑,在前宅与后宅的咫尺之间,仿佛存在一个巨大的、时间和空间的鸿沟。最初,“我”掉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脑子里定时炸弹的读秒声嚓嚓作响”“我渐渐失去根基,游荡在未知时空”。这一切,试图想让少年在自己梦中隐约完成,似真似幻,虚实相生。少年的“我”竟陡然生出“庄生梦蝶”的穿越。接着,两个少年的探秘过程,被描述为一次心理、精神的历险,他们在“藏宝”中意外获得的隐秘,颠覆了他们对存在世界的认知,填补了他们对老宅的想象空白,也爬梳出人生、命运,以及人与自然万物、空间维度的不确定状态。王啸峰有意混淆现实和梦境、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两个少年的行踪,使得外公和白袍老人所讲述的故事,这个花园半个世纪前的历史,曾住在老宅院落里人们的命运,上吊的女戏子,凄切的歌声,“冲撞”花园的警察的遭遇,诡异、怪诞,凸显出沧桑变化,生死歌哭。甚至埋藏在花园、隔墙的声音,如交叉分岔的小径,仍可能以想象去还原。小说的叙述将我们引向过去,再拉回到现实。
“我和你,年纪只相差一个甲子,口音已有微小差别,再往下,差别会拉大,直到完全听不懂。”外公说到这里,双手摊开来,缓缓指向远方。“幸好有汉字,读音变了,内涵没变。就像那些房子,多年之后,都会倒塌重建,但是曾经赋予的内涵不会变。所以打破平衡后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以前发生过的事件的镜像会不停地重复出现。你不要以为只有人才有灵魂灵性。只要承认现实宇宙的存在,就应当承认动物、花木、水土等万物都有魂魄。只不过人类的显性,其他的隐性,或者说,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并不代表不存在。”
我闭上五官,无知无觉。打开五官,繁杂信息扑进我的感知系统。但是,这都是来自过去,像恒星的光芒,有的是千百年前发出。
“幸好有汉字,读音变了,内涵没变”,这仿佛就是一种充满灵异之光的奇诡的心理、精神、灵魂穿越。文本借外公的话,道出了人与时间、事物之间难以想象的隐秘关系。变与不变,构成整个世界基本秩序的“延伸”定律。因此,在王啸峰的小说里,我们体会到了“真实”这个词的分量,以及它如何真正体现在小说文本里。他的叙述,给我们布下了一个令人炫目的迷宫,其中的故事及其人物,在这座花园里找到了一个重叠在一起的时间,这个时间,“淘洗”出那个“不可预知的时空”。在这里,花园,就是历史、文化和器物,它们在文本里被叙事所重构,重新敲响人们的记忆之门。而少年直觉的、亲临其境的捕捉,在遇到诡异的事物时,必然产生不可遏制的冲动。这个世界的变与不变,不仅在于物理的“花园”,更在于潜伏在人们心理和灵魂深处的“隐形花园”。这里存在着某种宿命的意味。
若从王啸峰这几个短篇小说的“套路”看过来,王啸峰与苏童最接近的地方,就是他们在叙述的时候,都是采取打破时间边界和反日常生活逻辑的策略、他们都不按着生活本身的逻辑去发展小说里的一切。实际上,在现实和时间的交汇过程中,在时间的长度里面,价值判断的变化几率是很大的,因为这里面有历史、时代、文化和道德诸多因素的存在。而不同时代的人们,也会在时代的变动不羁中发生认识论、审美观的修正和变异。从一定角度讲,文学文本的含蓄、形象和符号性质,使得它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即它可以“藏污纳垢”,可以吊诡,或具有“混沌感”,虚中有实,具象中含着抽象,表象仿佛是灵魂附体,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这样处理生活或存在之虞,对其进行“陌生化”处理,可以使叙述生长出引力和张力。许多作家声称,自己写作的作品其实就是在写自己。虽然,我们会觉得未必尽然,但作家的世界观、美学观包括精气神,定然是难免渗透其间,主导叙事对存在世界的取舍,令其在不确定性在奇异点里释放出来。尽管它只是一篇小说,但是,虚构的力量往往足以让我们瞠目结舌。因为那些悬疑本身,隐藏着生活无尽的秘密。说到底,他们的小说并不只是“讲故事”,并非依赖这个层面上构筑文本,他们所倚重的则是叙述。叙述,超越故事本身而跃居到整体性把握存在世界的层次。
王啸峰的许多“成长小说”中,也依稀可以看到苏童“城北地带”和“香椿树街”系列小说的影子。但是,王啸峰的“文本苏州”与苏童小说在叙事上的差异性,还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米兰和茉莉》这篇小说的“故事”和叙述,首先让我联想到苏童前期的一些小说,《刺青时代》《古巴刀》《桑园留念》。前者与苏童这几篇小说有着极其相近、相似的“氛围”和语境。我曾经以“‘城北地带’少年血的黏稠”为题,描述、概括苏童这类小说的形态。苏童的《刺青时代》,主要表现少年内心世界的极度浮躁和紊乱,孩子们之间暴力事件时有发生,如同家常便饭,肆无忌惮。小拐、天平、红旗这些少年,对结盟、帮派和械斗的迷恋,相互之间的不信任和仇恨实际上就是成人世界惊人的翻版。现实世界文化的凋敝、萧条与荒诞培育出一些少爱而冷漠、残酷的心灵。他们的成长只有悖逆而缺乏内在的精神恐惧。究竟是什么力量塑造和培植了他们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内心的阴郁、凶狠、荒唐、颓废的质地,难道是南方的湿闷、荫翳、浑沌和紊乱,构成他们缺乏理智、理性以至于无端产生冲动的理由?少年们仿佛在人性的荒原,狼奔豕突,匍匐在堪与那时的成人世界相比照的灵魂渊薮。无疑,苏童的小说,是一代人的心理、精神记录。而在王啸峰的《米兰和茉莉》中,小说叙事借“我”与米兰和茉莉的“暧昧”情感,同样演绎出又一代人之人生初始的骚动、茫然、偏执、颓唐,我们能够从中体悟到他们的生命形态,以及他们的选择和“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可以说,小说写出1990年代少男少女的青春懵懂、感情萌动和选择的困窘,王啸峰叙述的依然是“少年血”的流淌,也可谓是一篇动人心魄的“少年启示录”。
我以为,王啸峰的小说,在另一个层面或精神面向上,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复原”真正的“原味、原态姑苏”。这个“姑苏”充满着个性叙述的氤氲。这座古城的岁月年轮上,布满阳光下的刻痕和暗夜的清辉、寂寥,摇曳生姿。而且,小说的字里行间还悬浮、飘荡着意符和意指的裂隙、断裂。南方的蛊惑力,在许多莫名其妙的故事里伸展开来。人性不是一成不变的,甚至可能出现颠覆性的改变。尤其是人性的差异性和隐秘性,以及人性的变化的状况,在近几十年中国当代社会中的复杂多变,前所未有。这也就给我们时代的作家提供了叙述的可能性,也提出了挑战。如何把握这样的“新现实”,如何以小说的方式,解析、演绎变化之下的俗世的日常生活,也就是作为一个作家如何讲述有关人心、人性的故事,正视生命中人性的蜕变,构成对每一位有探索精神的小说家的巨大的挑战。因此,人的内心结构,人性中向上的坡度和向下的滑行趋向,或人的自我救赎,存在的幽灵般的错位,或对生命自身的自我、本能的诉求,生存缝隙中的挣扎,都使得人性的故事,在王啸峰的短篇小说里呈现出自己独有的姿势和形态。我感觉,王啸峰正在“打捞”、“刺探”,或逼视存在世界中人性的“新状态”。
三
我感觉,文学与历史、哲学最本质的区别,就在于文学叙述是呈现某种事物,而不是说明或论证什么道理。但是,文学的呈现及其目的,依然是体现某种道理,只不过这种道理是经由情景、结构和形象共同实现、完成的。那么,在很大程度上,叙述方式的独特性,往往导致、决定文本结构的逻辑、故事的因果关系,以及时间、空间格局的形成,同时,也成为启动、推进小说的叙述动力。王啸峰的大量小说,有着与众不同独特的语境、情境和意蕴。而且,这种语境和情境,常常与情思、意蕴重叠、契合一处,生成妙趣横生的艺术构思。
看得出来,王啸峰格外喜欢选择单纯的目光或“少年视角”。其实,这是一个限制性视角。也许,选择这种视角,虽然无法清晰地洞悉事物诸多难以廓清的隐秘的玄机,但是,却更能够增加叙事的张力和对事物不确定性的探询。当然,这种“限制”或有意的限定,如我在前文提及的,并不是一个作家自身能力受限的问题,而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对事物的认知,始终存在着必然无法超越的局限性。这样,必然影响或导致我们对叙事文本的深度解读。但无论怎样,都不啻是一个小说家对生活的挑战。
《独角兽》是王啸峰小说中文本结构、叙述、意蕴都相对较为“稳健”和具有“平衡感”的文本。我感到,这篇小说,特别注重刻意去发掘那种能够决定、延展人物命运轨迹的嘈杂变异的成分和元素,对心理上微妙、细部感觉的发生、变动和惊惧,表现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追踪的力度。小说从颇具缠绕性的叙事空间和维度,进入少年阿斌的精神、心理和“自我”空间,而且,以阿斌为叙述的“切入点”,呈示人性世界里最为隐秘的情景,捕捉最为真实的身体的、欲望的、人性的特异状态。与《井底之蓝》很相似,叙述的开始,也是让人物被一种声音“呼唤”“诱导”,直到在自我的“虚张声势”之后,深陷于虚幻的恍惚状态中。在这里,声音的存在,可能是一种唤醒,可能是一种警示,也可能是某种事物本然的律动,它令人惊惧或令人迷恋,或神奇,或飘溢,若隐若现,充满灵异之气。对这种声音的“寻找”,使得少年阿斌的成长在迈向俗世生活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好奇的天性和不羁的性格。而“自我启蒙”的勇气,又让他渐渐获得对祖父、父母两代人深切的认知。小说将故事发生的具体背景,置放于一座出现“裂痕”的危楼,这是一个最容易凸显人性状态的空间维度。居住环境危机和窘迫,必然导致人的内心的焦虑和虚妄。叙事由此展开人们在这种特殊生存环境里的心理与情感的波动、震荡。许多人家选择搬迁,逃离这样的环境。因为寻找那种诡异的声音,阿斌怀有巨大的好奇心和勘探生活的冲动,不时地“探访”那些裂缝更大的房间。这些昔日不能造访的空间,留给阿斌对“他者”曾有生活的想象。虽然,阿斌寻找到三颗弹珠,实际上,少年阿斌,就是本能地想厘清自己与所处世界的微妙关系。而祖父像讲述童话故事一样,将所经历的有关生命的“独角兽故事”讲给阿斌,让阿斌获得极其重要的启示。
这篇小说的布局精妙,意图深远,循着“声音”的线索,阿斌揣摩着外部世界的奇诡、声光色相、不可知性,自觉或不自觉地梳理出属于自我、内在心理颤动的曲线。在叙述阿斌探寻“声音”过程中,还穿插着祖父、梅子阿姨、父亲、母亲成人世界的“纽结”,透射出人性中的种种“角力”,杂糅着狼奔豕突般的生命状态。王啸峰似乎特别喜欢让人物在“粗粝”的存在状态里,不断地纠结、迷茫、相互冲撞,表现存在世界的某种莫名的、“异质性”力量。最后,“独角兽”的意象,水落石出。显而易见,“角”是一种生命的内在的、放纵的力量,是欲望和冲动,是一种执念和偏执,也是人体内可能令人不能自已的“怪力”。阿斌“将成为祖父的传人。他没有选择,只能跟着角指引的方向跑”,他无法遏制生命本身需要获得理解、尊重的原始之力。而且,那只小白羊在生活、存在世界里,也灵动在人的精神、灵魂深处,构成无数的无法求证的、有灵异意味的精神性存在,正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了无痕”意境。可见,走出生命的幻象,呈示生命主客体的心理、精神落差,拆解出身体、生命内部的沉迷,就成为小说家不容忽视的责任。
在这里,我有一种深切的体会,读王啸峰的小说,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和马虎,漏掉一句话甚至一个词语,都可能发生阅读的迷失,无法链接起叙述的细密针脚,造成对小说的蕴涵深度理解,以及潜心爬梳叙事技术方面的前功尽弃。因此,我们更加无法忽视王啸峰小说在叙事层面有意或无意虚拟出的诸多悬疑,故事、人物、情境、细部和幻象。特别是,小说的结构,文本叙述的逻辑,总是被一种无形中存在的“怪力”所改变或重构。有时,我们甚至会深度怀疑自己的认知能力,因为面对这些文本时,我们常常是茫然无措,捉襟见肘,甚至迷失阐释和解读的方向。但无论怎样,我们还是能够从另一个维度,强烈地感受到王啸峰小说里那些庸常的俗世生活,正在被虚构的力量撕碎,发出震动、碎裂的声音,打破历史或现实悠远的寂静。
我曾阐释过王安忆的短篇小说《酒徒》,认为“这篇小说最大的特色,就是王安忆有条不紊、从容不迫的叙事节奏,与小说故事、叙述或情节推进的节奏产生了和谐、‘共振’,也是近年来人们喜欢讲的所谓叙述的‘及物’形态。在这里,王安忆显然找到了一个日常的外部形式,或者说,发掘到一个能够与想表达的内在东西非常和谐的‘物质外壳’。这个‘物质性’的东西,就是俗世里的、能支撑起作家灵魂高蹈起来的信念。所以,王安忆并不满足对于‘人间烟火气’的俗世层面做精确的表达,她最终还是要将叙述推向理性的哲思。对此,若干年前曾有学者指出王安忆叙事上的审美‘偏离’,质疑其小说表现的具体感性与哲学思考的抽象思想,在创作中生成的‘理性化倾向’”(1)。来颖燕在评价毕飞宇的小说时,也提出“及物”和“不及物”的问题“牵扯起一个作家与日常、与俗世的切近和疏离,也昭示着一个作家对于如何令外在世界与自己的笔下世界谋得交融的策略和倾向”(2)。在王安忆和毕飞宇的文本里,形而上的意味是极其内敛的。他们在小说中的具体的细节和形象,以及抽象性的概括力,或着说,在人物与叙事的时间和空间关系的处理上,并非为人物刻意设置什么隐喻,而是“为我们体验生命的秩序和无序而设置”(3)。叙述的机杼及其变化,在王啸峰的小说里,通过对经验的想象性整饬和重构之后的再度发酵,形成一个自为的文本空间,生成文本自身一套起承转合的叙事逻辑。而且,我们面对王啸峰的小说,还能更多地感受到文本所蕴籍的神秘主义美学形态,以及精神、意义重心的沉潜度,这些,同样显示出王啸峰写作的独特性品质。显然,破解或破译生活、人性,即存在世界的深层隐秘,发现“惟有小说才可能发现的”,哪怕是日常生活的某种“声音”“气息”,或者探勘人生僻陋、荒诞、幽暗的层面,发掘尚存于记忆中的历史湮没、扭曲的遗迹,已成为王啸峰的叙事诉求和审美“惯性”。而在文本结构、叙述的尽头,破碎的、五味杂陈的俗世场景,陡然带出的小说的历史、现实、人性关怀,呼应着叙事的初衷和精神起点,游走其间的情怀,更催生出近乎寓言式的文本张力,兀自形成虚构力量对生活本身的大胆逾越。
另外,如何演绎、重构苏州这座古城悠远的历史和今朝,王啸峰表现出对历史和现实的“穿越性”尝试。我感到,在这里,仿佛一个执拗的、虔诚的“叙事者”,本然地被赋予某种不可思议的虚构的力量。可以说,王啸峰修建起属于自己的短篇小说的“隐秘花园”。在这个园子里,他精心、细心地设计小说叙事美学这座建筑,勤劳、悉心地修剪与浇灌其中的每一个叙述元素的枝桠。他的文本叙述空间里,充满了弹性、丰富性和“非逻辑性”,以近乎“另类叙述”的笔法和构思,发掘出存在世界和人性的吊诡。尽管有时我们未必能完全说清他的意向,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作为一个说故事的人或者一个充满个性气质的小说家,王啸峰的叙述的本领和才华,早已轻灵地越过存在的表象和叙事技艺的层面,释放出时时隐现的智慧的光芒。
注释:
(1)张学昕、于向华:《短篇小说的“物理”和“神界”——王安忆的短篇小说》,《当代文坛》,2021年第2期。
(2)来颖燕:《小说家要懂这个世界——从毕飞宇〈青衣〉谈起》,《当代文坛》,2021年第1期。
(3)【英】迈克尔·伍德:《沉默之子》,顾均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