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羽:时间意识与“今天”立场
修新羽是穿梭在羊皮纸卷上的时间旅者,“时间”是她作品中无法忽视的重要元素。在她的文学空间里,既有回溯历史的“新编故事”,也有瞻望未来人类与宇宙生态的“科幻故事”,还有聚焦当下人生存状态与精神生活的“现实故事”。她以“今天”为基点切入对历史及未来的想象,意在观察当前时代语境下人类的共同困境,探索穿越个体精神迷雾的可能,具有浓重的现实关怀意识和人文情怀。
一 回溯历史的“新编故事”
潜入古代历史文献、神话、传说、典籍、人物等有意识地重整、新编或重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由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开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度为王小波、刘震云、李冯、徐坤等作家所热衷。在此意义上来说,修新羽的“新编故事”似乎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难写过文坛老将了。她的聪敏之处在于,不仅仅定格在历史中“此刻”的故事,而是大胆调运时间的流动性,将未来与当下的形、物移植到“过去”世界中,以科技感和现代性构成修新羽式“新编故事”之“新”。
在沿用“故事新编”体的创作形式,以历史人物、历史故事为作品背景的基础上,修新羽大胆地将“未来”移植到历史语境中,在对文明演进形态的反顾与前瞻中观察人类生存状态。《而你回忆不起的英雄时代》将中国神话传说与未来世界打通,星球大战、基因变异、核弹研发,在后羿、嫦娥、炎帝的时代悄然运启。当外星人、宇宙飞船、科学检测器进入到黄帝、精卫、颛顼故事的阐释场域,横向爬行的时间线络弯曲、断裂,“历史”与“未来”两个时空诡异并行,在这种错乱与碰撞中,修新羽展开有关中华文明萌发期的想象。
人类文明形成与崩坏的演进镌刻于《在那遥远》的大石头上。村口的石头是见证村庄历史变迁的客体,它的名字变化是小说叙事的一条明线,与人类文明(村庄发展)的形态相呼应——从“还没有名字”到“有了名字”,再从“石头”更名为“不醉”,到“说书人讲《西游记》时,人们叫这石头孙悟空,讲《红楼梦》时它又变成了贾宝玉”[1],石头的自然属性逐渐演变为包蕴着丰厚内涵的文明象征。故事结尾处,村里人朝外面世界逃离时将石头砸碎、瓜分,石头的苍老、亘久、历史性随之消解,其中传达着修新羽的隐忧——古老村庄最终结局是“人们也还是不知道自己该逃往何方,只是不断地朝遥远奔跑”[2],文明的形成与毁坏被张老爷式的人物操控,而处于无意识状态村民的未来将会如何?
历史中的战争语境是修新羽观察人类社会所进入的“新形态”阶段的场域。《阳光落在云上的时候》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为背景,采用双线结构同时勾勒军队领导层的政治较量和细菌战下民间鼠疫的发展情况,文本内部的紧张焦灼与作品题名的明媚舒缓形成巨大张力。值得注意的是,修新羽对战争场景的书写极为克制,少有直接刻绘战场的文字,对她而言,战时语境下个体生活轨迹的琐细变化,以及由此切入其隐秘心理、精神状态的观察才是根本指向。
当宏大的人类文明演进规律与微小个体的生命进程相碰撞,当离散、鲜血、生命为所谓的“人类新文明”铺路,“谁要曾经思考过历史和政治,他就不可能对暴力在人类事务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3]如何描绘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定义的暴力作为“历史助推器”的侧面,呈现出创作主体的立场,是修新羽创作中难以回避的问题。“正因为暴力和创伤已经发生,无从完全救赎,也无从完全被‘代表’或‘再现’,后之来者只能以哀矜的姿态,不断铭记追念那创伤,而非占有那创伤。我以为,苦难不必然等同于德行,创伤更不应该成为专利。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对‘正义’的思考才不沦为简单的是非选择,而必须逼出更细腻的论辩。”[4]可以说,修新羽对历史与时间的回溯,对死亡与创伤的记忆,最终落脚点在于对个体生命的关切,她所追逐的恰是王德威所述对“正义”“更细腻的论辩”,呈现着后来之者在“今天”的姿态。
二 瞻望未来的“科幻故事”
灰黑色是修新羽笔下未来世界的主调,笼罩着沉默、绝望、冷酷以及死亡。她的科幻题材作品属于“软科幻”,并不执着于科学技术成分以及理论知识,而是关注科技背景中的人物形象以及故事情节发展,捕捉人物的幽微心理。她对过度强调科学的绝对理性、正向价值而走向反人性、反伦理深渊的可能满含忧思,科学和人性两者间可能存在的冲突在《告别亚当》《蓝溪之水》《死于荣耀之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未来科技与人性之间的矛盾是《蓝溪之水》的聚焦中心。李贺有诗“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以此吟叹采石工人的艰辛痛苦。修新羽借用李贺诗句,书写未来时空采石工人的生存境遇。遥远星球上蓝色晶体永不枯竭的真相是矿工中“遇难者与献祭者”的身体变成了“永恒的美丽晶体”,以廉价工人的生命换取所谓的“可持续”在那个世界里稀疏平常。当爱德华解开残酷的谜题时,正被抽走呼吸的生命,正凝结的闪烁蓝晶,正歌唱狂欢着的酒窖——死亡、诞生以及活着,生命的不同瞬间共时地聚合于一刻,上演着一场“死亡的狂欢”。但爱德华仍抱有期望,“或许这次医疗援助会来的……谁知道呢,没人说得准不是吗?”[5]星球美丽的蓝色光晕氤氲着冷漠与凉薄,在被封锁、被抛弃的星球上等待戈多显得过于沉重残酷。故事的结尾,爱德华走向“那不断涨起的溪水”,他的去向我们不得而知,渐行渐远的身影透露着绝望的悲凉,抑或者是一种未绝的希望。
科技狂飙发展,拥有了制造生命、毁灭生命的能力并滥用时,世界会是何种面貌?《告别亚当》中未来科技能凝结一百个人的个性成为“亚当”的整体意志,本是植物人的“亚当”因此拥有大众狂热追捧的“偶像人格”——“傀儡”与“偶像”,两者间的沟壑与融合充斥着反讽意味。修新羽设置的“亚当”形象别有用心,他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象喻着生命的起点,而未来人类在科技的加持下有了创造“亚当”的能力,成为高于生命起源的新的创世纪者,破碎了人类文明的信仰。旧的“亚当”死去后,“我”立刻被确定为符合大众审美趣味的下一个候选人,“造神”行动实际上被纳入类工业化生产体系,信仰被操控,冷漠、木讷成为人类常态,深具反讽性。修新羽在“亚当”生产与覆灭的循环中,不断估量着科技发展压制人性的可能。
修新羽的科幻小说还关注激进的科学实验,思考科技的伦理问题,刻绘星球战争中战士的勇气与坚守。克隆人、基因改造、致幻剂、生物武器等话题交错呈现在《蛰伏》《死于荣耀之夜》《黎明32号》《万物生》中。未来世界充溢着危险气息,当机器与智能逐渐挤满人类生活,人性的定义是否也要随之更改?在科幻想象和哲学拷问中推论未来人类生活,修新羽的忧虑来源于当下科学发展引发的系列争议,她所关注的仍是人类社会形态以及个体精神面貌。
三 聚焦“今天”的“现实故事”
处在“历史”与“未来”之间的是小人物的“现实故事”,这类故事大多以年轻恋人、青年夫妇日常生活的“冰山”下潜藏着的巨大波澜为中心,由此观察当代青年生活状态及精神世界。修新羽笔下的两性关系看似亲密,但实际上遥远、隔阂,是一种畸形状态。情感关系中男女之间的撕扯与较量,女性在婚姻、恋爱中的姿态,青年人精神与生存的双重困境,人与人交往中的疏离,是她立足现实思考最多的问题。
修新羽以女性视角观察情感关系中劣势女性的困境,她们的精神无所寄托,安全感匮乏,呈现出孤独无依的漂浮感。《不仅是雪》中“我”出资陪丈夫高印时去留学,在男方家人看来是“腆着脸”、去“伺候”,而只会躲在书房读书的印时沉默无趣,甚至不让“我”进入到他的书房,对于“我”来说“他的心就像那房顶一样没人猜得到了”[6]。正如小说题目意蕴的那样——“我”和高印时寓所的窗外“不仅是雪”,那苍凉、会融化的细小颗粒在亲密关系中趁虚而入,切肤、冰冷,两人的婚姻还未真正开始,就已有了破碎的预兆。《城北急救中》书写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无名状态,“陈焯对我几乎没有兴趣。他只是习惯了讲软话,习惯了对女孩子好,而我只是一个比较方便的选项。”[7]陈焯与“我”不过是“长期互嫖”,“我”在情感中的劣势位置与急救中心标志闪烁的“急”“救”互文,但情感上的病症并非能够依靠医院得以救治,自我疗救在当代青年的生活中被寄予更高期待。
当代青年的婚姻关系中可能面临何种困难?修新羽在《黑灯火》中仍在思考。“我”的失明成为有慕残症丈夫进入残疾人互助会的捷径,在漆黑的世界中“我”察觉到丈夫的不忠,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爱意”实际上只是伪饰和表演,这是真正的人生残缺。《潮打空城记》中的“空城”不仅指女主人公居住的“石头城”,还寓意着她肚子的“空”,生育无能是她在婚姻关系中屈居弱势的重要因素,从海里捡回的落水男孩与她生育焦虑的缠绕动人心弦。故事结尾,她明白男孩落水并非轻生,只是以绝望的方式来反抗家庭生活的绝望,正如婚姻关系中的她一样,绝望地沉溺在水中,不会死亡,却也无法呼吸。
在历史、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维度中,修新羽从不吝对战争的书写。“新编故事”中原始的肉体搏击,“现实故事”中恋爱男女、家庭内部在精神层面没有硝烟的战争,“未来故事”中高科技、新武器的较量,呈现着“战争”的不同样态。从叙事层面而言,战时的紧绷状态与个体生命本能在文本内部形成极强张力。个体精神空间的建构在紧张、收敛的战争语境中加速,也就是说,人物形象的个性特征与精神世界的样貌得到凸显。“军人”“战士”“医院”与民众之间构成一种守护与被守护、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但军人战士并非生来坚毅,就像在未来世界中仍需要服用致幻药——“这世界需要你”来克服恐惧一样,修新羽在此提出个体自救的可能,在极端的战争语境下,个体精神城堡的铸造前景显然充满希望。
“人们究竟为什么要像狼与狼一样敌对,像战争一样地生活。”[8]显然,修新羽并不喜欢“战争”中的生活,她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中“反复横跳”,寻找逃离“战争”的出路——在历史和未来中寻求理想、坚毅、信念、执着的真相,寻找人性的“纯”与“醇”。她以现实焦虑进入到不同的时空语境中寻找答案,对历史战争与未来战争想象的内核指向“今天”问题的解决。从根本上来说,修新羽始终站在人文关怀立场上,探寻人类文明发展及个体存在的问题,这不仅仅是修新羽个人有关“生”的困惑,也呈现着当下九零后的精神群像。
修新羽的创作表现出很强的实验性和冒险精神。她在多篇作品如《蛰伏》《这世界需要你》《美人桥》《黎明32号》中显示出将时空转换、拼凑、多线并行等叙事技法运用到极致的野心。她在时空迷宫中反复穿梭、闪回,延展作品表达边界、强化思维冲击的同时,也存在使读者陷入“时间圈套”焦虑的危险。正如有研究者所言,“想要坚守历史性的立场并非易事,对修新羽及其部分同时代人而言,一个并不新鲜的难题便是这一目标与其所采取的叙述方式间暧昧的张力。”[9]过于追求作品表达域的丰富性,众声喧哗中的声音难免失去重点,步入作品思想纵深不足的泥潭。近几年,修新羽的创作在叙述方式上已呈现出简约化趋向,但如何在运用基本手段来架构故事的同时,与“抽象故事”、叙事的美学冒险构成一种美妙的平衡,或许是修新羽创作要面临的挑战。
注释:
[1] 修新羽:《在那遥远》,《芙蓉》2017年第1期。
[2] 修新羽:《在那遥远》,《芙蓉》2017年第1期。
[3] [美]汉娜·阿伦特:《共和的危机》,郑辟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3页。
[4] 王德威:《历史与怪兽:历史,暴力,叙事》,台北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5] 修新羽:《蓝溪之水》,《死于荣耀之夜》,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页。
[6] 修新羽:《不仅是雪》,《大家》2017年第2期。
[7] 修新羽:《城北急救中》,《花城》2019年第1期。
[8] 修新羽:《不仅是雪》,《大家》2017年第2期。
[9] 吴天舟、金理:《抽象形式与历史立场:修新羽小说印象》,《芙蓉》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