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小与无限大之间的文学性——评秦北《归心》
秦北的长篇小说《归心》以技术工程师叶明义为主人公,串联起了林道简、林同根、萧牧云、田行健、赵用心等两岸商业巨子、技术强人的恩怨情仇,以及晶益、同芯、银河、艾普尔、星东方等巨型企业的合纵连横,见证了当下中国芯片制造业发展的关键时刻。作者用芯片制造这个需要精确到“纳米”(毫米的百万分之一)的行业,透视日常生活、民族、国家、世界范围的风云变化,在“无限小”中看到了“无限大”,从切实关乎个人命运、时代巨变的事物中发现了文学性。
当下书写日常生活的文学作品居多,敢于以“正面强攻”姿态写某个专业领域的作品则少。究其根本,“文学”在近二三十年越来越成为独立的学科,其审美功能被不断强化,认知功能则在文学、历史学、哲学、社会学这样的学科分工中逐渐淡化。于是,拥有极高文学才能的作者固然能以其体现了极高艺术水平的作品为读者带来情感和思想上的愉悦和享受,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从文学阅读中了解现实、拓宽眼界则变成了一件“难事”——这本应是文学的重要功能。在这样的整体氛围中,作者秦北在半导体行业的从业经历及其掌握的专业知识,都显得相当宝贵。
阅读《归心》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读者来说,也许正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小说中的企业、人物,大多有着现实中的原型。例如小说里林道简在台湾创立的“晶益电子”,在现实中的原型应为张忠谋创立的“台积电”。小说中林道简收购“大同积电”,将曾经的下属、后来的对手林同根扫地出门,对应着现实中张忠谋收购“世大半导体”,导致张汝京离职。小说主人公、“晶益电子”二号人物叶明义,基本对应着现实中的蒋尚义,叶明义在小说中被员工亲切地称为“叶爸”,蒋尚义在现实中也有一个“蒋爸”的称号。小说中萧牧云曾效力于“晶益电子”,后因人事变动不合己意,跳槽“银河电子”,基本对应着现实中梁孟松从“台积电”转投“三星电子”。小说中林同根离开“大同积电”,来到大陆创办“同芯电子”,后来又再次离职,基本和现实中张汝京离开“世大半导体”后,在大陆创办“中芯国际”对应。萧牧云接受叶明义邀约,加入“同芯电子”,现实中梁孟松被蒋尚义起诉,败诉后加入“中芯国际”。小说最后,叶明义离开“晶益电子”,在“晶圆代工”(foundry)模式之外,和林同根一起另创“协同式芯片制造”(CIDM)模式;现实中,张汝京也谈到对于大陆市场机制而言,CIDM 是更合适的模式。
总而言之,小说中左右情节发展的大事,基本都微妙地呼应着现实。张忠谋、张汝京、蒋尚义、梁孟松等一批人,台积电、世大半导体、中芯国际以及国外的三星、苹果等企业,IDM(垂直整合制造)、foundry、CIDM 等生产模式,勾勒出近几十年中国半导体和芯片制造行业的发展历史。阅读《归心》,有助于读者对这段历史产生兴趣并形成基本的认识。
《归心》中出现了大量专业术语、缩略语,但这些其实只是作品的“外壳”,小说本身并不难读,作者采用了深入浅出的写法,将一切还原到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矛盾冲突或亲情、友情、爱情之中。动辄数千万美元的交易额度、两岸三地甚至全世界的空间跨度以及真假难辨的时代背景,同时为小说增加了传奇性与现实感。小说的叙述方式相当有“影视感”,侧重使用人物的对话、神态、动作以及场景、环境等相对视觉化、听觉化的因素去推动情节,呈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小说虽然有两条以上的叙事线索,但作者并不玩“花活”,而是用最朴实的方式,力求将故事讲得清楚明了。
如果读者想在阅读中加深对现实的理解,《归心》无疑是一本好书。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也产生了一些疑惑,即新的经验能否催生出新的故事模式,或至少为叙事带来一些新质?《归心》前半部分,台湾发展陷入瓶颈,大陆则在官产学研相结合的状态下迅猛发展,晶益电子内部与外部同时遭遇危机,老一代壮心不已、新一代奋力走出前辈阴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我作为读者对芯片制造业的未来、情节的走势毫无把握,阅读过程充满了未知与激动人心之感。此时看到书中叶韵和赵用心的邂逅难免“心惊”,担心相对“老套”、看到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爱情故事会占用太多篇幅,以至于折损《归心》难得的新奇之感。男欢女爱亘古有之,确实无法强求每个作家出新出奇,但这恐怕也绝不是“太阳之下,并无新事”那么简单。历史、现实、人性中都有恒定不变的成分,但时间总会为不变的本质带来形式上的增减与变化。如何捕捉这种“变与不变”,是所有以历史或当下真实事件为基础的虚构创作都需要处理的问题。
总而言之,《归心》是一部精彩的作品。作家秦北的经历和创作路径在当下文坛显得与众不同,为今天的读者提供了深入现实的独特角度。芯片制造业历史的大幕才刚刚掀起一角,相信未来秦北还能将更多精彩的故事带给读者。同时《归心》也体现出了文学史层面的意义,它提示文学创作者们日常生活绝不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头,各行各业还有更多体现时代精神、让人拍案叫绝的故事等待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