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痛”而思与诗之初心
庞洁的这本《孤意与深情——诗经初见》显然不同于我熟稔的高头讲章式的学术论著,亦不同于我多年沉浸其中的典雅博奥的古代典籍,这对于我是一种全然新鲜的阅读快感。
显然,在《诗经》这样崇高的典籍面前,作为文学研究者的庞洁是谦卑而深怀敬畏的,书名中的“初见”应是她的真实态度;然而,作为诗人的庞洁又是相当自信和感性的,“孤意”与“深情”两个关键词就透露出她一如既往的那份傲气。孤独是人人都会经历的生命体验,但只有伟大诗人的伟大孤独,才能成就一骑绝尘的伟大诗篇,是为“孤意”;“深情”是人人都渴望获得与珍藏的生命体验,但只有拂去满身尘埃回归澄澈本心,才能酿成一往情深的纯厚。故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高贵的“孤意”与纯粹的“深情”或可偶尔仰望,却终难随意触及。
我也不能确知年轻的庞洁是否能到达那份属于哲人的“孤意”与属于诗人的“深情”,但我可以确知这是她一直努力的方向,这本书或可视为她努力的一个阶段性成果。
《孤意与深情——诗经初见》解读了《桃夭》等32首诗,在解读过程中,又延伸出相关题材的数首诗篇,足见这些年庞洁读书之用心与用力。我尤为欣赏庞洁的是,她以一个当代女性诗人的独特视角切入对《诗经》的阐释,以今诗人之心会古诗人之心,或许是更能直抵诗之本心的。我忽然想到,庞洁多年前用过的笔名“因痛而思”实在也隐含着这两个重要的关键词,也是可以借用来评价她这部解《诗》之作的。
首先是诗人独有的“痛”。《诗经》固然有欢悦的篇章,但“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往小里说,个人的苦难往往是诗歌创作最强大的动力。在中国,有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有韩愈的“不平则鸣”说、白居易的“诗人薄命”说,有欧阳修的“穷而后工”说……甚至在文学批评史上还有这样一种声音:因为人类需要伟大的诗歌传世,所以天意必然赋予伟大的诗人更深、更重的苦难,正如白居易所云“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中国诗人是这样,西方诗人亦是如此,“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说都是‘痛苦使然’”。(钱鍾书《诗可以怨》)雪莱说:“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缪塞也说过类似的话:“最美丽的诗歌就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这样看来,诗意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忧伤。庞洁的文字,我想是基本把握住了古代诗人的“痛感”的,“克制的痛苦”,不正是“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吗?然则庞洁并不满足于停留于此,她进一步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句子,联想到了屈原因执着而产生的强烈痛苦,她甚至将《柏舟》诗尝试着改写成略带“骚体”的味道。
我惊叹于庞洁在解诗的同时,依然随性地挥洒着她作为诗人的禀赋,我更欣赏她能够不局促于“小我”的痛苦,而自然地生发出“大我”的崇高:
多了一个“兮”,就变成了邶国的《离骚》,楚风“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的味道就出来了。《柏舟》中的无名诗人是先于屈原的第一个独唱的诗魂,与屈子一样,他视赤子人格为人生信条。他们是丰姿卓绝的诗人,是高洁不屈的志士,也是彻底的孤独者。这正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是的,诗人的“痛”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小我”的自怨自艾、自怜自惜。往大处说,伟大的诗人更有一种以道自任、主动担荷人类苦难的使命感,能够从“小我”的苦痛中升华出对于人类苦难的悲悯情怀,从而超越个人的生命体验,与人类的普遍情感息息相通。显然,庞洁是有这种视野与胸怀的,所以她才能从通常被认定是一首“怨妇”诗的《柏舟》中,解读出如此博大而崇高的诗人情怀。
然则庞洁又是善解人意的,一味的崇高与伟大只会拉开普通人与诗的距离,让人真的以为诗意总在我们够不着的远方,而《诗经》又在更远的远方……庞洁的细腻与慧心同样会体现在她亲切的絮叨中,还是通过这首《柏舟》,她会替我们问出每个人都想问的问题:“而我们普通人,又该如何善待我们的痛苦与孤独?”
答案我不在这里引述了,我想,当读者翻开此书,都会从庞洁的文字里寻觅到或是熨帖内心、或是发人深省的回答。因为对于所有问题,庞洁同样会“因痛”而给出她“思”的答案。
庞洁的“思”也是与众不同的。她对于《诗经》的思,对于诗人之“痛”的思,有着她不同寻常的表述途径,我很佩服她游刃有余地联结古代与当下、诗意与现实、中国与西方的能力。她写感伤时世的《兔爰》,联想到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的“惨淡而古怪的天空,像你的命运一样焦虑”;写悼亡诗《绿衣》联想到经典影片《人鬼情未了》,认为“爱情逝去的部分,我更愿意称之为‘幽灵’,可以深情追念,可以尘封心底,幽灵自然也可以随风逝去,如同“光耀而巨大的罪”(法国作家魏尔伦写给兰波的诗句);写战争诗《击鼓》,又从电影《冷山》的主人公的战地爱情中解读出“等待”的焦虑与恐惧……
这种打通古今、打通中西、甚至打通不同艺术门类的解读路径,无疑让我们的阅读体验更为丰富、更为愉悦,也让当下的我们在品读两千多年前的诗篇时,减弱了时空的距离与障碍,因为庞洁引导着我们在《汝坟》中读懂“留守妻子”的寂寞,在《凯风》中看到“巨婴”的肤浅,在《女曰鸡鸣》篇的末尾,她俏皮地告诉我们:“在我看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浪漫绵长。亲,今晚回家不如我们小酌一杯吧,么么哒。虽然我们不说爱已很久了……”读到这样的文字,是不是你也会和我一样,忍不住会心一笑呢?
庞洁这种在崇高与浅近、旁征博引与娓娓道来、幽默俏皮与犀利峻切的不同风格中切换自如的能力,我是相当欣赏而且由衷感到快慰的,因为无论如何,对于学生的青出于蓝,老师都乐见其成。
也因此,我会深信,生活给予庞洁的一切,都会转化成她敏锐的诗思,滋养她纯粹的诗心,温润她绵长的诗意,亦丰厚她的诗与解读诗的文字。恰如《淇奥》一诗所云: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撩开“经”的面纱,回到“诗”的初心,期待庞洁在无数次切磋琢磨的锤炼过后,终能让我们看到诗坛君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