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小说评论 > 近现当代

和光读书会 | 《男孩们》:脐带与“鱼线”

发布时间:2021-11-03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大连理工大学中文学科点的“和光读书会”成立于2018年6月,主持人戴瑶琴,“和光”定位是本硕贯通、“90后”及“00后”、文理交叉,以主题沙龙和作家课堂的形式把读书与创作同时推进。“和光”已发表专辑《时代记忆与空间符号认同的东北书写》《< 大山里的小诗人> :翻山越岭的希望之光》《< 飞鸟和池鱼> :锦鳞绣羽,水陆藏心》《< 贝尔蒙特公园> /东京说:要顽强啊!》《< 流俗地> :生于落俗,安于流俗》。

主持人 谌幸

《男孩们》描述的不止是一代人的悲剧,所表现的也不只是家庭内部的困境与挣扎。李问匿于城市,速为逃入游戏,陈先生以“失踪”的方式出走,而作为祖辈形象出现的陈卫国更是有着原型的意义:哪怕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依然沉浸在模型船围成的海洋中,披覆黑暗,自由漂浮。“男孩”之为男孩,在于他们似乎尚未与母亲这一符号彻底割裂,在找不到独立路径的同时,以某种“孩童之恶”对抗“爱之暴力”。

速为,一个眼中出现黑洞的男孩,经历了秩序世界中的失序,于是以拒绝言语的方式逃离,进入游戏。在秩序外空间中,母亲操控的鱼线失效,男孩也在惶然中成为了母亲梦想的废墟,母亲对他不再抱有长大成人的期盼,“维持现状”成为唯一的解决办法。治愈必然要揭示创伤,回避真相反而能永远安全地做他的母亲。skeleton in the closet ,华丽被平静掩埋,当问题关乎个体精神的猥孱与紧张,关乎不成熟状态下的脆弱与疯狂,那么问题的因果两边,一定不只是个人的罪与罚,更是群体、社会与时代的疴恙。

小说中李问与速为都被母亲的“鱼线”操控着。鱼线如精神脐带,男孩天真以为一次毁灭、一次挣脱便可遁入自由新世界。《隐秘的角落》中的朱朝阳,为想象中的完美犯罪刻意制造自白,他写下:“好想做一个全新的人啊。”“共生绞杀”作为心理学概念不断出现在大众视野:坚强的母亲,强势的女性,未完而未亡的梦想,无声裂开的阶层壑口,缚住了每个人流动方向的世俗之网……层层重负之下,“男孩们”的困境可能普遍且隐秘。

杨好把握“男孩们”的故事,从边缘开始,从年轻的一代开始,不断往上追溯、不断向中心洄游。操控者的背后是什么,眼中的黑洞通向哪里,“母亲”作为一种符号,“男孩们”的遭遇作为一种征兆,剥离了看似解密与翻转的故事后,我们是否能够体会小说对现代人扭曲爱欲的哀矜?

本期“和光”细读杨好新作《男孩们》,由“95后”与“00后”阅读者,确立小说母子关系的讨论、叙事技巧的布新、社会阶层角度的反思与游戏的互文等多个主题,探讨男孩们的爱与怕,理解长大成人中的得与失。

高瑞晗:头顶烈日,身处黑暗

“每个男孩的成长背后都有一堆背叛母亲的秘密,母亲不死,他们就得不到自由。”

《男孩们》以“母与子”为叙事内核,书写了两个身份背景和生活境遇相似又不同的男孩的故事,揭示当代青年隐秘的精神真相。作者杨好谈及另一部作品《黑色小说》时提到:“M和W两个人是镜像的,最后的主人公可能就只有M一个人,所以,其实我想探讨母亲在男孩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同样,《男孩们》也延续了对这一话题的讨论。速为是李问的镜像,在缺失父亲角色的生活中,他们都曾艰难“背负”母亲的希望,也从未成功逃离。

经历了不幸的母亲,会在儿子身上修正自己的命运。从出生时,速为就被母亲寄予狂热幻想,完成她未竟的梦想。“他就是那个童谣里被鸟妈妈叼来的孩子,一睁眼就能看到鸟妈妈给他准备的全部世界。”李问被母亲的双眼时刻注视,按母亲的安排选择不擅长的体育专业,作为离开没有未来的小城读大学的筹码,一度在母亲克己却无界限的“爱”中窒息瘫痪。他们在《暗黑破坏神》中才能直面世界,在《模拟人生》中方能暂获安宁。母亲并未为男孩们打开世界,恰恰相反,母亲如围墙,以爱之名困住彼此。

“不是虚拟困住了我,我被真实所困。”

终于,在外人面前谦卑甚至软弱的李问,与失望至极歇斯底里的母亲一起崩溃,“抓起母亲的头发朝左边的墙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只有彻底将她撞碎才能切割开他们之间的骨肉关系。”从心理学角度看,这一行为代表他与现有生活的决裂,重启另一种模式的新人生。每个人都应该有影子,而李问的人生被母亲的烈日照耀着,无法拥有自己的影子,甚至不能正常表达情欲。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情感,李问常感到无所适从,“没人和他说过爱是怎么回事,情欲是怎么回事,死亡又是怎么回事,这些终极话题在母亲那儿是禁区:爱是不能说的,情欲是肮脏的,死亡又太过晦气”。如果说弑母是在毁掉母亲的肉体以逃离,那么之后的堕落和放纵,就是毁掉母亲精神上的捆绑以释放。

而这一对母子故事的最后,结局反转,母亲并没有真正死去,幸存于李问的“弑杀”,并在报纸刊登寻人启事,呼唤儿子归来。看到站台上黑色的轮椅上蜷成一团的母亲,李问“拨开一层层的人流,走得越来越快,双脚变得越来越沉,直到终于握住母亲的手,像个婴儿一样重新趴在她腿上,一切静止了”。静止中男孩们与母体之间,是自我的再次放逐,还是又一轮的共生,抑或是双方长久的忏悔,一切结局的想象,交付读者完成。

牛煜琛:可疑叙述者

“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他们自身出现,而是根据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茨维坦·托多洛夫的这句经典名言所指向的是故事中名为叙事视角的部分,对于读者来说,他们通常只能对那些潜在的、主导叙事视角的叙述者报以无条件的信任,而对于设计故事的人而言,这往往正是他们设计“陷阱”的绝好机会。作为这个故事的创造者,杨好对自己的这一行径并不避讳,在《男孩们》的后记中,她直言:“李问和速为,以及罗老师都是不可靠的、迷人的叙述者。”

李问的“不可靠”应该是读者有目共睹的。他曾作为一名假的“体育特长生”通过关系进了大学;在“杀害”了母亲后,他孤身来到北京,用假身份证、伪造的毕业证书以及关于自身过去的种种谎言谋生活;在内心深处,他最渴望成为《虚拟人生》中纯虚构的“李问”。在第三人称的讲述中,我们看到这个“男孩”见过“水生”、“琛哥”等来自不同于己的生活的人们后,由恭顺一步步堕入精神破败,不可挽回地走向自毁的道路。一切叙述似乎都在为他成长的失败做辩护,那些绝对违背道德良俗,甚至触及法律的行径,在回忆和现在的错综交织中变得合乎故事本身逻辑,也在“体育生李问”和“李老师”的身份转换中被解释成了令人恻隐的教育悲剧。

速为是故事中的另一个“男孩”,也是李问在另一阶层背景下的镜像。两个“男孩”的成长过程都缺少父辈的引导,两人都承载着各自母亲对自身未竟梦想的厚望,且都由母亲这一角色决定着生活和成长的目的。作为“叙述者”,速为的“不可靠”多少同他的眼疾存在对应关系,即从“不可说”到“不可视”、从心理到生理症候的具象转变。

热奈特将叙事视角分成三类,当“叙述者> 人物”时,就形成了所谓的“无聚焦”,因其优势主要在于视角的全知全能,故又常被称作“上帝视角”。而当整个故事临近末尾,我们才发现,这个一直以第三人称开口的“祂”才是那个最“可疑”的叙述者。“李问”母亲“死而复生”,甚至拖着伤体来北京苦寻自己孩子,家庭中再次出现母亲的痕迹,男孩变回孩子。绕过成长的逆流,一切如《暗黑破坏神》中的虚拟世界,重新开始。尽管“男孩们”或许永远也跑不出那条“闪着亮光的胶皮跑道”,永远也躲不开在终点注视和等候他们的母亲,但至少在这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中,孩子还有回家的可能,而家中也还有温情尚存。

张晖敏:空擂台

对于李问这样的小镇青年来说,向上爬是与生俱来的诅咒。似乎只要逃离生长的地方,一切痼疾都将迎刃而解。跻身“上流”的幻想发酵成扩张的欲望,长久压缩之后,男孩开始拥有隐秘的破坏性力量。

如果人生是游戏,罗老师的别墅便是李问的最终关卡。在这里,李问前所未有地接近那个灿烂的上流社会,沉在黑暗中的速为却猝不及防地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这个别墅里的孩子是唯一真正试图与他沟通的异类,但窥探快感很快被惧怕取代。李问在《模拟人生》里如鱼得水,速为则逐渐裹入暗黑神的世界。尽管有着过人的天赋和经济条件,被侵犯的经历和身心疾病已经显然昭示着这个美丽生命的腐败。速为没有带给李问胜者的喜悦,相反地,两个少年的共鸣刺穿了李问精心维持的假象,宣布了他的失败。

当李问终于透过伪装凝视自己,母亲的幽灵也随之清晰了。面临诸多压迫的时候,将一切归咎为母亲的责任似乎是最轻松和不需要为之负责的形式。并不是因为自己无力,而只是因为束缚——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更能抚慰男孩的自尊。竖起一个沉默的靶子,那么便不必直面自己的懦弱。对于李问而言,无处不在的母亲是注视着自己的死者,无处不在的老王却成了让他数次俯首认命的未知力量——最终审判者,未必带来正义的惩罚,更可能是幻梦终结的哨兵,让李问不得不停止逃避,直面现实。

小说中的电子游戏早已不是肤浅的成瘾物或避风港,这个虚拟世界成为了战斗状态最强的隐喻。速为在试图击败和消解自己的恐惧,李问在试图剥离原生的阶层属性。数字世界里一切奖赏都不必被延迟满足,而关闭电源,黑暗的屏幕还是会映出自己的脸。当李问和速为在对方的身上看到彼此,台下无人折服并奉上奖赏,他们也难以真正选择对手。

电影《夏洛特烦恼》中,梦醒的夏洛抱紧了糟糠之妻。承认了自己的平庸,这个无能的男人在退化为婴孩的状态中黏在妻子身上找到了安宁,一向以泼妇形象出现的妻子终于温暖如母亲。当李问看清了自己的局促,并准备接受弑母的审判时,戏剧化的反转又为故事留下了空隙。在老王的注视之下,李问的逃离狼狈收场,而母亲这个承担一切不幸之罪责的羔羊,假想中的仇敌和奖赏的发放者,终于又成了永远无言的港湾。轮椅上沉默拥抱李问的母亲凝固成一个黑色的符号,温情的外衣揭开,露出的是巨大的一片空茫。

刘家齐:第九艺术的隐喻

杨好本人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表示:“我是在网络时代长大的,并不拒绝流行的东西……中学时候我也玩‘最终幻想’这类游戏,这些游戏的叙事完整性可能已经超越了文学的视听感,感觉文学之手已经不能再还原19世纪给人带来的那种建构感,因此觉得文学有可能会以一个新的形式出现。”尽管是19年出版《黑色小说》时期的发言,毋庸置疑的是,在随后的新作《男孩们》中,杨好虽未完全“离经叛道”,但也在文章内容层面进行了相当规模的融合:从将大名鼎鼎的暴雪公司《暗黑破坏神》中的游戏场景作为开篇,到李问不断重开的《模拟人生》,游戏成为重要的小说元素。

在游戏世界,速为是主力输出“死灵巫师”,现实中却无法反抗侵害,放弃自我堕入黑暗;而在游戏中承担辅助治疗位“光明祭司”的李问,现实中却与医者仁心毫不搭边,双手沾满弑母的鲜血;而文中将速为比作涅法雷姆的双关则更是精妙——速为在游戏世界是角色“涅法雷姆”,在现实世界也是“天使和恶魔一起产下的孩子”:罗老师用最丰满的羽翼将儿子拢在优越物质生活的怀抱,而这份沉重而窒息的爱也将速为的未来禁锢在这雪白的囚笼中。在虚拟世界的介入下,主角们在复数平行世界里分裂出层层重影,而每一个皆是其个体的侧写。

喻名希:并行世界

《暗黑破坏神》是小说中作为线索不断出现的一款单机游戏。

单机游戏无法联网,无法像网游一样具有不断更新的故事线和没有地点限制的联机,只能不断存档读档或者重复设定的玩法剧情。《暗黑破坏神》的世界成为了小说中现实世界的最终隐喻。李问询问速为,为什么每次都必须杀死暗黑破坏神,是否因为它是坏人,速为回答道:“不是,它是恐惧之王。它妈妈莉莉丝把它变成了恐惧之王。”

李问不断反抗妈妈的控制,离家出走后最终又回到妈妈身边成为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恰如速为在《暗黑破坏神》中不断重复之前经历过的征伐,但始终无法使庇护之地的恐惧完全消失,一切又将被抛回玩命的循环里。

作者杨好在《男孩们》里特意设置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并行的游戏世界。人们似乎总想在虚拟世界中找到现实世界所没有的安慰,但实际上两者——暗黑破坏神中反复重启的故事线和“现实”“男孩们”不断向着失败前进的故事线却是互证互补的。在游戏《暗黑破坏神》的背景设定中,恶魔之女莉莉丝与天使相爱,并为她的后代创造了庇护所;而小说里速为认为自己是《暗黑破坏神》世界中“天使和恶魔一起产下的孩子”,也是他一直滞留于母亲避风港的平行对应。

李问的故事也在他的逆向成长中形成了逻辑闭合:逃离母亲的孩子最终还是回到了母亲的膝下,故事在回到原点时戛然而止。

(本期组稿:和光读书会、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编辑:moyuzhai)
推荐资讯
最新内容
精品推荐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