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穷的远方”淬炼大写的心灵
波澜壮阔的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伟大实践,催生了一大批以此为题材和主题的多种样式的文学作品,陈涛讲述自己到甘南山村挂职两年生活经历的散文集《在群山之间》(辽宁人民出版社2021年7月初版,以下简称《群山》),便是其中的一部。不过同样是聚焦乡村建设和挂职生活,《群山》自觉注入了作家独特的精神思考与文心构建,以致全书形成了明显的个性化的艺术取向和审美风致,从而为同类创作乃至更为开阔的文学时空提供了多方面的启迪与借鉴。
以“全知”视线,锁定一方地域、一项工程或一众人群,展开过程性讲述与外向性描摹,就中传递时代脉跳和社会心音,这是近年来脱贫攻坚散文以及一些非虚构作品常见的审美形态与结构方式。这样写成的作品固然拥有脉络清晰、主旨集中的天然优势,但也很容易造成材料拥塞、内蕴不足的“疾患”。陈涛应当意识到了这点,他笔下的《群山》基于自己挂职生活的体验和认知,当然也基于一个文学博士的眼界和修养,在艺术构思和叙事逻辑上,选择了另外一种路径——作品虽然也设置了“生命中的二十四个月”以及“回望”“当时”等有迹可循的时间线索,但支撑起这时间线索的,却不是严密的“故事”链条或机械的因果关系,而是作家内心本真化的思绪流动与情感起伏,即一种斑驳摇曳的精神图景和变幻演进的心路历程。
你看:最初抵达小镇时,作家并非没有短暂的茫然无措,但当他看到学校里简陋匮乏的教学设施,以及老师和孩子们艰苦寂寥的学习与生活情景时,便立即发起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助学活动,给山村教育带来了新气象;听尕泰讲述芒拉乡意外死人事件,作家不是没有“迷惘”的产生,却硬是带着这“迷惘”在工作中“量力而行,尽力而为”,最终融入山乡,不辱使命;窗外的核桃树下有“我”寂寞的身影,而山村小路上摩托车的奔驰何尝不是“我”激情的绽放;在写给女儿的信里,爸爸固然怀有缺少陪伴的愧疚,只是这种“缺少”一旦同时代的重托联系起来,由衷的愧疚便化作深长的期许……所有这些饱含着时代的光影,也体现了人性的底色,它们相辅相成,进而将一个富有理想、激情,同时又不乏生命意趣的青年挂职干部的价值观念和心理逻辑,原汁原味,不加修饰地敞开在读者面前。
置身甘南小镇的日子里,陈涛的内心世界是丰赡的、缤纷的、变化的,而这多彩的心灵风景中有两种精神色调又是始终在场,贯穿如一的,它们很自然地渗透于《群山》的叙事之中,构成了作品重要的思想原点。
第一,陈涛的家庭和亲人中多有质朴善良的普通劳动者,他们以先入为主的身教深深影响了作家,使其对人世间的同类人群怀有近乎天然的亲近与悲悯。正因为如此,作家诚挚拥戴国家实施的脱贫攻坚,振兴乡村的战略;对于自己能有机会直接投身于这场伟大实践,到基层的山村担任“第一书记”,亦有着充分的认识,甚至感到了一种荣幸。正是带着这样的精神与情感,作家想方设法,克服困难,积极投入到从助学支教到修路安灯的一系列实际工作中,努力为群众造福;还是因为这种精神和感情的驱动,作家不辞辛苦,走家串户,了解民意,掌握民情,谋划脱贫致富,结果他同养蜂人龙聃、牛人何暖阳以及许多小镇人交上了朋友,以致在他离开小镇之后,依旧频频收到来自小镇的祝福和问候。“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先生这句曾经感动了无数人的心灵告白,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想象一下作家在小镇时的内心世界。
第二,陈涛是职业文学工作者,认真而投入的创作和研究实践养成了他观察、感受和分析问题的习惯与能力。他把这种习惯和能力很自然地带到了挂职生活中,于是,他充分领悟到山乡的美丽与魅力,但同时也敏锐地发现了其中尚存的某些遗憾与欠缺。对此,他以简约而有力的笔墨做了勾勒与点染:《小镇一日》传递出小镇生活与城市文明的落差与距离;《小镇青年、酒及酒事》披露了基层干部发展空间的逼仄,以及不少人都存在的各个不同的困境与无奈;而一篇《山上来客》则通过一位农家妇女试图顺走他人钱财的偶发事件进而提醒人们:在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路上,引导和教育一部分农民消除自身残存的小农意识和不良习惯,提升其公民觉悟和道德水准,仍是一项无法忽视的重要任务。应当承认,作家坚持如此客观冷静地审美态度和书写方式,殊为难能可贵——它揭示了当下中国在历史发展社会进步的大背景下,很容易被遮蔽被忽视的某些生活现象,从而又一次彰显了文学现实主义的力量所在。
《群山》以“我”的挂职扶贫生活为表现对象,但没有将既定的对象做简单化和封闭式的处理,而是以此为基点进行了有目的和有意义的拓展与延伸,其中用墨较多也很是出彩的一个向度,便是对甘南人文地理和文化生活的体察与状写。譬如《甘南漫行》记述作家从容不迫,漫不经心的甘南行旅,其妙笔生花处既有自然景观带来的赏心悦目,也有民族文化酿成的耳目一新,其中最具有震撼力和荡涤性的,则是甘南大地雄奇大美带给灵魂的反省与修复,是自我与自然从未有过的贴近与合一。这应当是“我”在甘南的别一种收获。而一篇《“浪山”》一方面介绍了“浪山”在甘南藏区作为一种习俗、一个节日的来龙去脉,以及其中包含的语词奥妙;一方面激活了“浪山”特有的热闹场景,和“我”参加“浪山”所遇到的奇人趣事,以及所产生的奇思妙想,从而绘制出一卷栩栩如生而又生趣满满的“夏日浪山图”。这样的文字书写,猛的看来似乎偏离了脱贫攻坚的主题,只是如果想想文化开发原本是新农村建设的应有之义,那么,谁又能说它们与《群山》的构思和追求无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