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文学殿堂或家的方向
一九八七年,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出版,步入一路鲜花、掌声的畅销之路,成为了一部世界文学中经久不衰的现象级作品。高逾百万的发行量背后,小说通过讲述渡边、直子等一代青年的成长与恋爱故事,传递了作者凝望岁月流逝、体味人生浮沉的思考:“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同年,余华连续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短篇小说,令这位踏上文学之路不久的青年作者,一举奠定了先锋文学作家的文坛地位。此时,他似乎并不清楚那些编织人物命运的小说故事,会如何改变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接下来八年,余华将生活隐遁于文字背后,挥舞一把语言铸成的锋利手术刀,从直面历史、文化、生活、伦理和人性的深切剖析和暴露陈列中,艰难产下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它们俩兄弟相继落地后此起彼伏的嘹亮哭声,引来了无数远方与无数人们的心灵交汇的泪水,文学史也不禁为两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惊讶、感动,一改铁面无私的冷峻面孔,轻撩起一方世纪末的衣角,不露声色地收裹了两位婴孩的胎身。
幸运的是,人们没有因为喜迎新生而忘却孩子们的父亲、母亲与助产士——余华。此后二十六年间,余华的社会身份和命运轨迹发生了急剧变化。日升月恒,潮来潮去,他一身分饰多角,不断抽身于现实应酬与书案写作的两个世界。这两部作品也为余华惹来了一批批为人父母、甘苦自知的声名和文债。如今,余华又推出了令千万读者在《第七天》后暌违八年的《文城》。
《文城》篇分“正”“补”,故事围绕作者虚构的“文城”展开。正篇记述了林祥福和小美相识、相爱以及婚后抱女南下寻妻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后篇叙写了阿强、小美日久生情、离家北上,遇见林祥福、盗取盘缠后南下回乡的所见所闻。小说中,余华通过时空措置的结构张力与极简风格的形式,为读者呈现了两个具有独立性又互相阐发的故事文本。阿强、小美的北上,林祥福、林百家的南下,形成了一组对照式“出走—寻找”行动模式。如果说阿强和小美两人反抗家庭束缚、毅然结伴出走是为了寻找爱与自由。那么,林祥福抛下一切羁绊,为爱跨越山河的出走行动,显然更切合于《出埃及记》的神圣气质。
相较于一路畅销的《挪威的森林》,《文城》一夜间创下惊人销量的背后,标志了余华一步步趋近文坛顶点的跋涉印痕。可以说,村上书写了一处人心皆有、或隐或现的“林”,余华则塑造了一座人人心向往之、终不可至的“城”;村上笔下的“森林”揭示了人心的“有”,余华塑造的“城”则是直面人生的“无”。表面上,这座横垣在肉身和灵魂之间,逸出于真实与谎言之上的“文城”,残忍促成了两桩命运悲剧的无解循环:林祥福没有找到文城,小美未曾逃离溪镇。但是,《文城》背后,显然承载了作者的更多深意……倘若文学的殿堂如同林祥福倾注全部生命去找寻的“文城”一般缥缈、虚无且终不可至,那么他们又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往事”“生活”与“余生”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余华和林祥福面临着一样的心灵困境——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十七年间的故事,在溪镇发生。林祥福扎根此地,与陈永良结伴创业;商会会长顾益民,带领大家抵御天灾、化解危机;战乱频仍、兵匪横行时,溪镇百姓在独耳团指引下奋勇抗地、保卫家乡;林百家长大成人、陈耀武情窦初开……为救回被土匪绑票的顾益民,林祥福惨遭杀害;陈永良为友报仇,深夜清算张一斧;田家兄弟姗姗来迟、踏上携棺返乡的漫漫路途。弥留之际,林祥福心中充满了祥和与安宁,尽管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林百家的母亲小美已死于溪镇的雪灾。穷尽一生追寻的文城,早已显现又消逝于不曾留意的角落。找寻文城的人,一直是文城中人,梦想最后圆满于路途的开始与生命的结束。
一轮轮感伤与温柔交织,梦幻和本真俱在的故事轮番登场。“文城”掀起的阵阵波澜,何尝不是余华被人责备“书写平庸作品”“透支文学信誉”时的情感波动?真假、有无两组概念在故事场域的时空转变,同时暗示了情感的变化。人事与深情的复杂缠绕下,林祥福、田大等人无悔赴死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小美、阿强、冻毙于风雪是一种诚心忏悔与灵魂解脱。两者共通的迂回复归处遥指人类精神的安乐场——“此心安处是吾乡”。于是,余华的目光不再紧盯“文城”一般的文学殿堂,而是选择回望作为家的方向,一座记忆深处的宁静村庄,一处少年期待“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地方。
据余华所说,《文城》完成了一个他二十多岁时的愿望。不知是不是林祥福的临终的祈愿:落叶该归根,人故当还乡。与其说余华在近年来逐渐淡忘了曾经的写作风格,毋宁说他重拾了原初的热望和梦想:时光的变迁无法遮掩人性与情谊的光芒,世间的残忍与暴力也终究难以战胜爱和温柔的力量。三十四年过去,余华一直未曾远离当代文学的时代现场,他从文学殿堂的竭力追逐转入此心安处的平静皈依,开启了指向未来的新一轮探索,再一次于彻悟中发掘了文学跨越时空、震撼灵魂的深沉力量。
写作如感情,从来不是难关。难的是放下朝思暮想的一厢情愿,与擦肩而过又终不可及的遗憾。唯有跨越自身往事和回忆的阻碍,才能回望安妥心灵的永恒家乡。《文城》之后,余华已是身至一处文字无法到往的心灵深处,俯瞰昔日的文城,望着屋里一个、两个、很多个孕育出旧梦的摇篮,正在等待又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21级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