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印象记:一个时代的降临时刻
阅读《北流》,跟我的设想并不一致。
作为林白小说长期的阅读者,读这部新作时,我未能免俗,代入那个写《妇女闲聊录》,写《万物花开》,写《北去来辞》的林白。我循着惯常的目光代入着“集大成之作”这样的概念,审视、分析这部浩浩汤汤的作品。我惯常地用起伏不定的目光直视它的整全,时而被开篇名为《植物志》的长诗惊诧,时而被一个个陌生词语停下脚步,时而又为注卷,疏卷,以及笼罩在旅行路途中的观察、反思,面对着不同时空流转中大色块的时代背景踟蹰,我始终在寻找一个可以装下它的表达,或者描述。很多词语在我面前步履不停,“过云雨”“夷遮”“细妹细妹”,这些词语仿佛是一声呼唤,唤醒着熟悉又遥远的童年,是人类最初的语言之一,停顿在那些不连贯的成长场景中,解释着过去与现在,让人心神安定。我沉溺于我的文学兴趣,却又质疑兴趣本身的正义——毕竟我真正想关心的是如何准确描述,而不是只为了自己的逻辑而表达。我不希望我的阅读只是沉溺于自己的兴趣,并且把自己的兴趣作为真理广为传播。
这是被全球化浪潮解构的一片土地吗?是被信息时代波及又被反复锤击的南方小城吗?还是一条河流,贯穿一切,其中也包括我们熟悉又实则陌生的上世纪下半叶——这些都是《北流》视野的一部分,却根本没办法准确匹配我所看到的《北流》。
于是,我把我对这本书细节与叙述的迷恋渐渐放下,努力释放小说背后粗粝,甚至有些干裂的过往,并把它们归位到它们本身应在的位置。我突然发现,这本书的形态,竟然只能以目前的结构和叙述层次来搭建。正如《李跃豆词典》只能以词典的形式插播在这本书不同的章节之中,宛如一个时代的弹幕或者画外音(尽管它本身就在其中)。这些词语既是一种文化本身的生命形态,实际上又是不同时间阶段,不同生存现场之间,产生过的交流,以及遗落和继续生长的现实。它们包含在时代信息之中,又以独立的风姿在新世纪变得更加饱满和生动,看似是地方的,实则是世界的——是面对世界应有的姿态,甚至只有这样,我们生活的空间才有可能焕发它新的生机。
我曾经理解的长篇小说写作,一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句话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以一己之力挺进时间深处。另一种是泥沙俱下的,无限展开的,它一开始给人的感觉十分清晰,仿佛已经摸透了作者的想法,却在一环又一环中,给我们铺陈出一个越来越上升的世界。
《北流》当然属于后者,却又不太一样。
开篇的诗歌,仿若《北流》的“兴”。擅长提取醒目细节的读者,或许能看到诗中塑造的风物世界,和正文中人的命运,语言的嬗变,可以进行比照。
如果说泥沙俱下的长篇作品,通常从日常现实进入精神现实,那么《北流》,则是直接把日常回归大自然(这本来也是人类原本的生活现场),以自然世界的广阔与多层作为自己笔下的日常生活。这就让惯常以私密空间来理解日常生活的读者,看到了一些形而上的色彩,首先把它跟先锋、现代派,链接在一起。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当人作为独立个体被认识,人背后巨大的信息量就反复在文学作品中被强调,直到这些信息不能被一个人所承载,才溢出为围绕着一个人的,或者一群人所在空间的叙述作品。然而,一个真实的世界,它首先是从天而降的。不是从受制于精神与物质有限性的历史中央降落,更不是旁落,也不是滑落,是实实在在的降临。
所有出色的文学作品,捕捉的,都是这个降临时刻。
长诗《植物志》可以说是对这个降临时刻的有力描述。而接下来,就是降临的诞生过程。林白并没有急于把一个时代的物质部分展现在我们面前,而是缓缓讲述路途的远与近,辗转与迟疑,所有沉默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被唤醒,纷纷跳出来讲话。看起来是围绕着李跃豆的一切,却都长了翅膀,在各自的时间节点展开一段饱满生动的旅行,复合着过往与现在认识的场地,显得斑驳又簇新,时间留下痕迹,更留下意义和答案。
我感动的,是林白在呈现那些距离我们有段时日的当代历史生活场景时,并没有使用已经被广泛接受的时代信息。而是渐渐把镜头拉近,刻画当时当刻环境的细节,力求贴近当时的内心反应,显出独特的纯真之义。
这也是《北流》的时间,不同于惯常所认识的小说时间,它的时间一不由人决定,二不由时间本身决定,而全部由认识程度决定。我们能感觉到主人公在不同生活场景中的不同,时而有苍茫之感,尽管所在空间往往是封闭的。时而如前文充满着纯真之义。尽管时间没有每一次都打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甚至每次这些时间节点都是匆忙出现,匆忙穿梭,全靠人物自身的状态定义时间的刻度。
与其说扑面而来的独特形式是《北流》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不如说它所携带的那个世界,只能如此降临。形式是小说的容器,容器则呈现了精神世界如何分区的过程。林白想必也深深认识到广阔与分离之间既包含着前进也包含着返回。因此,始终清醒地处理着加黑的粗体小标题与它身后世界充满摩擦感的相处。这种陈列与叙述之间,看似的不确定性,在这部确定的文学作品中,有了生动且耐人寻味的力量,而这,是《北流》的价值。
因此,与其说《北流》是林白的集大成之作,是一个时代信息量的总结,不如说,它其实是一个时代,一个世界降临的时刻——是对那个我们认为已经很熟悉的时代的一次重返,经由这个长期被我们忽略的生存现场。在这本小说里,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并不受制于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从中可以看到,所有信息和认识,都是被反复思量、揣摩。因此,所有过去都是现在,所有现在,也从过去而来。只有这样书写历史,我们才可能找出自己和历史之间的关系,才可能不总是生活在过去或者渴望的未来之中,就是不肯生活在此刻。但是,如果仅凭借这一特征,又把《北流》说成具备社会学和历史学意义的当代小说,也过于刻板。
在我看来,它是彻彻底底打开人与自然的界限,彻彻底底从生活现场的角度,把人和人重新聚拢在一起,让所有的信息,所有的人与风物,挺进它们共同相处的可能。并且不拒绝,不反对,把所有的一切,都作为人的命运接受下来,从而安顿所有迁徙和流变之中的变化。明明都是摩擦,却以和谐的面貌,缓缓讲出。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还不是以上这些,而是《北流》的小说容器既然已经搭成,所有叙述大可在闭环之中处理得更加清晰和饱满,可林白没有这样做。在本书的许多部分,我们能看到此刻的中国社会所发生的信息的变化,关注度的变化。这种变化因为信息和数据的高度浓缩,显得肆意而丰富,可林白却把它们统一纳入小说版图,作为所有人命运的注脚——那就是面向那个始终在打开的未来。
所以,当我们从诗歌认识《北流》,从结构认识《北流》,从粤语认识《北流》,或许都不能说是错误,只是说,都是作为片面认识,在看待这样一部书写降临,面向未来的作品。尽管阅读能力的有限,让我们不得不随时随地检验着自己的片面认识,也随时随地变化着自己的局限认识。可倘若我们不首先被概念所困住,或许能让我们的片面认识,变得稍微没有那么片面。
对《北流》这样一个打开的容器,有志向的阅读者,不如先放下自己所有可能的阅读偏见,不在心里给自己一个小说应有之形象,而是把自己的变化,自己的困惑,代入阅读之中。看看它是否给自己提供了新的角度和认识。也许这些认识未必是我们完全陌生的,但因其都包含在风物描述之中,包含在一切前进与返回之中,让我们一度认为和自己有距离。打开这个丰富的文本,其实是打开一个可能的自己。或许因此有机会取消我们对清晰的偏见,对日常生活与大自然的偏见。知道我们只有一个世界,也只能把这一个世界好好安顿下来。我们会因此,感受到过去与现在始终与此刻的我们有关,感受到我们对历史有责任,对社会有责任。我们的义务不再局限于安定自己的心,我们的义务在过去,在现在,也因此始终面向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