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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人间》:安宁散文中的精神构筑与冷峻书写

发布时间:2021-10-22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安宁 《寂静人间》

半年前,读完作家安宁的散文集《迁徙记》,最近又读到她最新出版的散文集《寂静人间》,深受触动。从这两本散文集来看,安宁在创作上,实现了真实构建与精神境界的完美契合;同时,她的散文既保持了独特自我,又形成了冷峻的创作风格。

这两本散文集的时间跨度有交叉之处,2019年出版的《迁徙记》在山东老家的生活部分与《寂静人间》的背景是重合的,却有各自的回放方式。如果说《迁徙记》记录的是社会环境巨变之下,作者从乡村进入城市到草原的迁徙,从小学到博士再到大学教师的个人拼搏过程,是用知识改变命运的一代人的迁徙,那么《寂静人间》就聚焦在作者从小生活的山东泰山脚下的小小村庄——孟庄。作家安宁用12篇散文描述了童年的自然风物、人情世故,回放还原自己和亲人、父老乡亲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以及隐藏在村落深处的贫穷冷寂。

把一个村庄放在历史大舞台上,微小如尘埃,却是村人世世代代的生存家园,也是一个小女孩儿眼里的大世界。在这个大世界面前,作者打开童年时代村庄的记忆,仿佛电影镜头一样还原了痴迷于自然的儿童生活。而大自然无私的奉献给了这个女孩子快乐和力量,她在对自然的遐想中丰富了自己,也在观察中悟出了尊重生命的情感哲学。作家调动了自己的所有感知,看毛毛虫看蚂蚁,雨天看蜗牛,看村外的沙河,生病了看云朵……痴迷帮助童年的“我”转移了注意力,逃避了烦恼。

但在这沉默孤独的背后,又藏着一个头脑独立、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且在这些想法里偷着开心快乐的女孩:她有自己的一个精神王国,简单清澈,没有一点尘埃,哪怕世界多么喧嚣,她的灵魂却永远寂静空明。比如春雨中“我和弟弟”穿了雨衣,蹲在墙根下看“身体像绸缎一样柔软光亮”的蜗牛爬上香椿树叶,看蚂蚁在树叶滴落的水坑中挣扎走掉,弟弟把蜗牛拨到地上,她训斥吓唬了弟弟,继续对着巷子口数过往的人——柱子家的胖大女人、裁缝家的男人大旺、邻居胖婶、打伞站在街口的大仓家的女人,扭头看见挂着鼻屎的弟弟,这些都严严实实遮蔽着要“学费”的哀愁,一边是老师要求明天必须交学费的焦虑,一边是担心要钱被拒绝的害怕,学费在这雨中烤着一个女孩子的心。她怯懦着,最终在黄昏到来时张开口,然而却成了父母大战的导火索。一场大战的结果是父母都挂了彩,是女孩脸上被父亲的柳条抽伤,是弟弟大哭被父亲扔到雨里,晚饭没有、早饭没有,父母还要继续冷战下去,而那个吃了冷馒头推着自行车要离开家去住校一周的女孩,虽然要去面对同学的嘲笑,依然为父母还要冷战,自己却能逃离而偷着笑了。这一篇《雨》,把蜗牛、蚂蚁行走写得率性自由,把父母大战写得痛快淋漓,就是雨敲打着搪瓷盆,也是冷清的。这个夜晚,一家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每个人的世界却并不相同,“因为世界对每个人的意义并不相同”,这样的真实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呈现,而是感性与理性高度融合,让安宁的散文闪耀着魅力,焕发出超越时空的芬芳。

当然,这种感性与理性的高度融合,来自于作家的精神境界,或者说,来自于作家的心灵超越。“人的心灵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得到一种自由和解放。”《寂静人间》的每一篇散文都有着巨大的磁场效应,重要的就是心灵视野无论行走和还原、体验和书写、触摸和沉淀,都完成了某种飞跃——于天空大地、云朵河流没有任何阻隔,升腾出独立自由的精神境界。在《寂静人间》的自序中,安宁这样写道:“人生最好的境界,不过是像自然中的一株树、一朵花、一滴雨、一只飞虫一样,以从容淡然之姿,静寂行走”。但是人类的悲剧在于一方面渴望自由灵动的自然生活,一方面被个体欲望和社会道德绑架,自觉不自觉地滑向焦灼和功利。人类回不到童年时代,散文家也回不到坦荡、赤诚、清洁的童年,所以安宁自觉用儿童视角书写,用懵懂无畏的孩子眼神打量这个世界,给创作一个纯粹的空间,让我们看到贫穷沉重似乎也并不那么不堪,悲伤哀愁似乎也很淡然,经过儿童视角织就的生活之网,细密原始,情绪丰满:非理性的非道德的,不受束缚的情感……将成年人的世界与社会的变革,孩子的天地和自然界的运转,统统纳入一个十多岁孩童的视域下呈现,并内化为她独特的景致和观感。没有歌颂,没有痛恨抱怨,不赞美,不诉苦,不是过往生活的审判官,只是在还原一个孩子遇到的有美有丑的生活片段,偏偏就能展示出令人思考的审美硬核:再卑微的生活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再渺小的事物也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再黯淡的生命也有自己的微光,似乎在印证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这也应该是安宁散文的创新与征服。

基于此,安宁的散文形成了冷峻的风格。这种冷峻表现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内容上,她的自然风物总是与生活和人物捆绑,或者说是冷冰冰地紧紧拥抱着,并不温暖。《雨》中的一家人和雨,《河流》中的姨妈和河流,尤其《野草》中,“春天,只落下一场雨,地里的草就长疯了,总也挖不完”,父母早早起来去挖草,姐姐喂猪,“我”去采灰灰菜,路过一个叫燕麦的女孩子家。那个燕麦让人想起野草,那野草一样长大的燕麦,那个贫穷的家用她给哥哥换一个媳妇,换掉她一生幸福的燕麦,有着“秀美的身材,明亮的额头,闪烁的双眸”的燕麦,她经常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她知道狗尾草学名叫昆仑草,她有自己的爱情,却终于坐上突突突开走的拖拉机去换亲嫁给一个傻子。在小孩子追赶拖拉机时,被石头绊倒“我像一株根茎发达的野草,匍匐在大地上”,听着“大地的深处,正有成千上万的蒲公英,在疯狂地向上生长,怒放,成熟,而后汇聚成一朵巨大的降落伞,带着我,飞上夜空”。小女孩似乎不关心燕麦的命运,没有像村人那样对燕麦的同情,只有对燕麦的偷窥,对燕麦将要离开村庄的热切向往,其实她是最关心燕麦命运的“这一个”,所以成年后她写了燕麦。安宁散文的沉重深刻,都藏在文字后面,绝对不是轻松的抵达。

安宁的表达是冷峻的。尽管由于儿童视角,使得口吻天真无欺;由于平静的描述,使得语言纯粹认真。她的每一篇散文从开篇到结束,始终保持一种叙述距离:与读者的距离,与真实的距离。这可能源自于她的冷峻表达。写家乡,她从不将自己如同火焰一样,把热爱、思念等字眼燃烧给家乡,她也从未绑架读者的感情去认同她的家乡,这成了她冷峻的基调。多年前,她写过一篇《走亲戚》,评论家刘军点评说该文“文字通透,叙述冷静有力,卓然不群……”在我看来,冷峻就是刘军所言的冷静有力。《寂静人间》中的散文《河流》,可以看作《走亲戚》的姊妹篇。安宁在《河流》里写了与父亲吵架后的母亲带自己去大姨家的经历。趟过村外的沙河时,她的凉鞋掉进河里被水冲走,母女二人在河里哭起来,无声哭泣的母亲,“似乎她的眼睛里也有一条河流,浩浩荡荡,无边无沿,永不枯竭”。母亲背着自己,光着脚站在大姨家门口的狼狈等,被一盘桃酥吸引后,这些都不重要了,小女孩的眼里只有那“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桃酥”,好不容易大姨勉强把苍蝇叮过的半块掰给她,她吃到了桃酥,当注意到蚂蚁在捡桃酥渣时,她故意弄更多的渣渣给蚂蚁。傍晚,母女再次趟沙河回家,听见沙河的水声“掩盖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河流》里亲情的冷,如同那半块桃酥一样,扎向人性深处。还有村里因为丈夫家暴上吊而死的玉英,躲进麦秸垛里偷情的张秃子……都选在有月亮的夜晚,孩子们捉迷藏也是在有月亮的夜晚,以及《落叶》里的落叶和连根娘,《泥土》里的毛毛虫和疯子的叫喊声,《野草》里的野草与燕麦……那背后是生命与自然环境的纠缠,个性与社会生活的较量。

先锋作家陈希我说,我理解的文学高度是冒犯、撕开。安宁散文似乎正在践行着这句话,她在不断冒犯世俗中创新,在不断冒犯自我中突破,她一直在摒弃庸常的散文调子,在真实的窠臼中,孵化出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创作出充满个性、不可复制的散文作品。

(首发于《百柳》2021年第5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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