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宇长篇小说《血色草原》:血色残阳中的草原
写草原故事,以及写故乡往事的作品并不少,但像王怀宇的长篇小说《血色草原》这样,写得丰厚饱满、引人入胜的不多见。这部作品的三分之二是故乡和草原往事,是草原上的家族史诗,但后三分之一,小说的故事之马离开了之前尽情驰骋的那块草原,把我们带到了城市。王家的人几乎全家族逃出草原,来到城市生活,昔日草原上的人们于是在城市里摸爬滚打,他们所经历的嬗变和挣扎,比之前经历的,更耐人寻味,小说把这两部分有机融合起来,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统一于一个悲悼型主题的诠释。
初读的时候,我以为这部小说应该叫《血性草原》,那么多富于血性的人,那么多富于血性的事,人们靠着自己在草原上摔打出来的本事,靠着自己的崇高感、道德感和对尊严的坚守,痛快淋漓、尽展血性地生活。但看到最后,我认为还是叫《血色草原》好,因为小说恰似一首令人回味的挽歌,包含着对过去时代深深的怀念和经历人生挣扎之后的幻灭。本来在草原上经历了美好的人们,来到城市之后人生理想破灭、原有价值观破灭。就是说,草原的美好与尊严,被垂死的、没落的东西所笼罩,像是夕阳西下时的景观,一片残阳如血,不单草原的血性慢慢在消逝,似乎人的血性也在泯灭……
《血色草原》那个非常固定的视角“我”,统摄着作品的叙事,也就是主人公王龙飞。这个几乎气壮山河的名字,仅次于被寄托了光宗耀祖希望的他父亲的名字——王耀祖。可见,父子身上当初都被寄托着巨大希望。似乎是说,王氏家族将来要在草原上活得舒坦,就得耀祖,耀不了祖,能像龙一样飞起来也行。但事实上,父子两个人都功败垂成。王耀祖没有耀祖,王龙飞也没有飞起来,而且受父辈牵连逃到城市后一落千丈,只得像条虫子般苟且偷生。
王怀宇的《血色草原》简单的说,是写了一个由盛到衰的人生故事。草原文明和城市文明作为一个对照的存在,被赋予完全不同的格局,给人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草原那种富于血性的生活令人向往,那里的人们是靠自己的力量,靠自己的智慧,靠公平的竞争,赢得在草原上的一切,站立在草原上的,像老姑舍自己的命去救大侄子王龙飞那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小说里的人们把自己对动物的感情,对四季和草情的了解等生活本领,传承给自己的子女,连同多少年在公正公平状态下形成的一切秩序,以及道德感和尊严感,多少年来,在草原上原本都可以得到很好的传承。
但后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似乎“城市时代”,让一切发生变化。在城市里,排在第一位的是金钱,金钱具有推动一切的魔力;排在第二位的,则是抛开任何道德感和廉耻的胡作非为,于是王龙飞就目睹了各种形式的小人得志,以及各种尊严的无法维护,道德的无力救赎。昔日舍己忘我的老姑看不起病,王家父子无力救助,只好颜面丧尽地让老姑打道回府。“道德榜样”得不到拯救,只能等死的下场,很富于隐喻意义。
王龙飞在城市里是个失意者和伤心者,到城市后经历和目睹了考古所长让他抄稿子,身边的处长抢了他的恋人,没有取得任何意义上的人生成功。最让他感到可悲和难受的是,如今的草原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富于血性的草原了,狼也不是有血性的狼了,像是连家都不好好看的看家狗,直接沦为一种又懦弱又无耻的东西。当初那个生气勃勃的为龙飞,在理想一步一步幻灭之后,面对灰色现实,内心伤痕累累,异常苦涩复杂。
《血色草原》前34章的写法有点像散文化的,不追求故事的曲折性连续性,像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一样,一段一段似均可独立成章,却又自成江湖,自有韵味,文字既是克制的,又是奔放的,既有法度,又酣畅淋漓。文本显现出王怀宇对草原生活的熟悉,那些动物,尤其对狼,对牛、羊、马,甚至像山雀、公鸡、狐狸、兔子,在他笔下重新获得了生命,都写得非常到位,让人叹为观止。而从35章到42章,小说快速推进。此时,城市里已经找不到草原上那种可以浪漫、可以舒展的诗意,情怀更无法安放,作者只能以迅速的动作推进并结束自己的故事。作品对草原牧歌般生活的回味、咏叹,以及对现实深刻的思考与批判,形成强烈对比,显现出巨大的力量。
主人公王龙飞无奈委身于父亲王耀祖的药业集团后,跟着一起回到远离家乡的另一片草原,这里草原的衰败同样触目惊心。王龙飞此时仍怀着堂吉诃德一样的心思,要骑上一匹红色骏马,奔驰在苍茫无际的塔头滩上,想一展自己的抱负,我们却很怀疑他能做点什么,这就非常深刻了。
《血色草原》中一个非常刺眼的概念,就是“弱民”。在草原上,弱民指的是那些不守规矩、没有力气、缺乏智慧,总想投机取巧的人。他父亲王耀祖“下夹子”打狼,老叔玷污待嫁的姑娘,就是草原上弱民的典型作为。草原上的规矩是远离这些人,弱民自己也能自我检讨,犯了这些弱民才能做出来的事就要选择离开。但城市里的所谓弱民,则是像王龙飞这样,虽然上了大学,但满腔抱负无法实现的人,在人们以金钱和非道德衡量成败的地方,他没有施展抱负的余地,只能过一种孱弱的、苟且的生活。
作家把自己的生命投入进去,将过往所有的知识储备和记忆深处吸纳到的东西投入进去,所创作的作品才有可能成功。那《血色草原》就是这样一部成功的作品,它是一部岁月之书,作家成长之书,是对草原所吟唱的深情挽歌,以其饱满的笔力,对未来人们如何改进当下的城市文明,草原文明到底应该如何发展等发出了令人警醒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