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奇迹之年》:文学的赋魅
《奇迹之年》是90后作家东来的第二本中短篇小说集,集中收入了东来近年创作的四个短篇和一个中篇,分别是《代春日行》《奇迹之年》《琥珀》《洄流》和《南奔》。
东来是个性鲜明的作者。她知道怎么讲故事,她讲故事的方法和别人都不一样。她的小说是梦,是幻想。在梦和幻想里,时间会变形,空间会扭曲,现实的磁场由此产生了不稳定的波动,故事被笼罩上了一层诡魅的色彩。
科学在给世界祛魅,但文学却要为世界赋魅。在斩钉截铁的现实中,保留一点神秘的浪漫,人才不至于变得机械。
在同名短篇《奇迹之年》中,“我”在沙漠深处遇到了一个相信奇迹、相信特异功能的神秘男人阿来。他的出现和到来都像奇迹,来无影、去无踪。他曾经的理想,就是去美国研究特异功能。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对世界有着异于常人的理解,他相信世界末日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天崩地裂,巨浪滔天。世界的末日是在人所不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当所有的不合常理的例外都一点一点地有了科学的解答,奇迹和异能不再被相信,世界末日就在缓慢地发生。
这个相信奇迹的人,名字叫阿来,东来的来。现实与虚构的互文。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短篇《代春日行》中,作者将鲍照的《代春日行》置入了现代城市生活的语境。但东来笔下的春日之行,没有鲍照笔下的“梅始发,柳始青”,也没有“入莲池,折桂枝”。只是“春风里,他和她走。”走在人行道的方砖上,走过斑马线,走向城市的公园。边走,她边对他说那些从楼下保安那里听来的故事。在大都市里,作为异乡人的她比本地人的他还要了解这座城市里的小秘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如他了解斯城。因为“城市是,越想靠近,越隔一层。”
在小说的结尾,作者用一段颇具弗洛伊德意味的幻想结束了这场他和她的漫游。男主人公想“用大衣把她罩住,再从口中将她完整吞没,而后她在他的腹中,两个人就像游蛇,从巷子的幽深处滑进夜的梦和梦的夜……”这是对鲍照诗结尾的“两相思,两不知”的极具现代性的改写。与其他现代的或者后现代的创作所不同的是,东来营造的幻境是有温度的,在暗色的幽深中流淌着脉脉温情。这种温度是鲍照的《代春日行》给的。用古诗词为小说命题,这当然不是东来的独创。她的独特性在于,将古典诗词的意境与现代性的幻境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却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一个故事,两种叙事。叙事与叙事的并行和对立正是这篇小说的新异所在。
《琥珀》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以“我”对警察的自白而展开。开篇即是:“警察先生,我对卢喆的行踪一无所知。”从而引出了“我”和主人公卢喆帮助动物和人安乐死的故事。而警察却全程保持沉默,只是一个聆听者。谁报的警,因何报警,这些都没有交代,也不重要。读到故事的结尾,“我”讲完了卢喆的故事之后,对警察说:“谢谢你,我以为警察都没有什么耐心。”这时我方才意识到,原来每一个读者都是故事里的警察。叙述者与读者的关系被放置进了一个巧妙的隐喻结构——一个是坦白者,一个是审视者。而坦白者的话真真假假,需要审视者去品味体悟。这就是虚构。
相比之下,《洄流》是在叙事上最为“朴实”的一篇小说,也是现实关怀最为明显的一篇。小说的故事核并不复杂,作者试图去还原一个少年杀人冲动生成的复杂过程,也试图还原被害者的曲折人生。教育的迷思,成长的困境,人性的异化被展现出来。但叙述者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愤怒,也并不试图批判。而是以尽可能冷静的态度去消解了杀人的血腥和残忍。小说的最后,少年张果木回忆起了一个久远的下午,在爬山的时候,他意外地遇见了被害者——他的老师静羊。她也在爬山,可是中途却又突然消失了。张果木脑中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就在刚才,静羊消失于空气之中,像露水蒸发、升腾、飘散,那样。”小说到这里,在一片似梦似幻中戛然而止了。
最后一篇,也是集中的唯一一个中篇《南奔》,是我最欣赏的一篇作品。与《代春日行》一样,在《南奔》中,古典的情感方式与现代人的生活经由一种巧妙的叙事相联结。《南奔》是一个戏折子,讲的是北魏胡太后和大将杨华之间的故事。两人之间既有真情,也有利用。杨华一直默默地守护着胡太后,然而却在胡太后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逃避,向南逃亡。这是戏迷张叔写给名伶简红珠的表白之作。可惜,简红珠其实并不识字,而教她唱戏的人将戏本上张叔的名字抹去,据为己有。简红珠也就无从知晓张叔的心意。时过境迁,多年后二人重逢,张叔终究没能说出这一戏本的由来,两人的感情无疾而终。由于研究古戏台,“我”接触到了张叔,发现了他和简红珠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而“我”自己身上其实也承载着一段逃避与溃败。三个故事,层层嵌套。胡太后与大将杨华的背叛与纠缠荡气回肠,张叔和简红珠之间的遗憾令人叹惋,“我”和嘉明之间未能成型的婚姻是偶然还是必然,难以言明。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人还是自我,都是满纸的不甘与逃避,“由破碎、混乱、平庸、愚蠢、巧合拼构,泥牛入海,翻山跋涉,等不及一个结局。”
五篇小说,是五条不同路径的文学探险,体现了五种故事的不同讲法。但这五篇小说又都体现了同样一种特质——为祛魅的世界重新赋魅。这是东来写作最突出的特色。
作为一个新生代的作家,东来以一种叛逆的姿态讲故事,努力地写出自己的风格。但她仍处在一个冒险和尝试的过程中,这种冒险具有实验的性质。实验意味着,可能会有配比不均衡所导致的失误。她的叙事有时要比故事本身精彩,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形式大于内容。不过,我们依稀能从这本书中感觉到,一种强大而又稳固的内核正在她的创作中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