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从语言的原点出发
三年前了吧?在天府书展会场上见过一个眼睛晶晶亮的微胖姑娘。
后来稀稀拉拉有了些过从。大抵是在与书有关的场合。现今的风气,即便是这样的场合,插科打诨居多,谈书是不多的。但总归有几句话会落在书上,因此注意到,这个微胖姑娘谈这个话题时,眼睛里有更多光芒,话里话外,也总多点喜悦的灵光。
因此多了留意,有了电话微信。知道了她姓夏,单名一个岚。这个岚字有点文艺。但知道她的家乡在三峡旁山间的云阳县,又觉得贴切了。那是杜甫离开成都后待过一阵的地方,杜甫待在那里时还叫云安。
杜诗记云安印象:“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
“山烟”就是“岚”。“江雾”升腾,离了江面,飘上山头,若有若无,也是那“岚”。
在闲聊中知道,果然是在写作,这似乎已经是认识一年多后了。既然我问起过,有一天,她就送了两本厚厚的打印稿来,是两本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问发表过没有。没有。问在网上张挂没有。没有。就是自己喜欢。这样子我也轻松,断断续续跳跳跃跃把这两本小说看过,瑕瑜均见,长处与短处都很明显。我因工作的缘故,看这种未发表的稿子比常人多。当然就提意见。但意见怎么提,却是个麻烦。现如今,好些人送小说来,其实不是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求进步,而是求肯定,求推荐。市场经济时代,任何东西都急于变现。大部分从事写作的人,技艺未曾圆熟,已经以写作为生,或者打算以写作为生。至少希望早一点换些稿酬和名声。有了这样的前提,要进行真正基于文学本体的讨论也就困难。
夏岚有份稳定的工作,得了闲暇,便读书写作。这样的情形,让交流可以从容,从文学最基础的地方开始:语言。她微信谈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之后还是谈语言。
前面说读她的长篇,有惊艳处,便是干净准确的语言。不是只被故事驱赶,或只驱赶故事的语言。这就有了一个可以展开讨论的基础。她读书杂而且广,现当代小说,古诗词,笔记,都有涉猎。讨论起来就不空泛。举一个例子,她读了不少东坡诗词和笔记,这些内容里含经历以及人生观,但最终的落脚处,还是语言。语言不能空谈,要结合实例。她谈东坡怎么写海棠,怎么写月夜游承天寺。
这又牵涉她所写长篇小说的暇,结构的不尽均衡不谈,重要的是情境尤其是人物行为与情感不尽合理。换句话说,叫小说的“合理性”有缺失。换成通俗的话叫,那是“真”的吗?那样子是“可能”的吗?在这种地方,大多数的写作人,都会被日常经验所蒙蔽。更多时候,大部分人会执着于现实中某些独特经验,而抗议说:我写的是的呀!须知,所有我们觉得奇特,值得一写的经验,往往超出叙事与情感的逻辑。所谓书写功夫,就是使一切离奇与超常获得基本的逻辑支撑。我没有建议夏岚修改长篇。这不是说,她送来的长篇没有修改价值,而是以为,等有一天,她突然就会明白该怎么修改。现在,她应该从一个最基本的地方开始。
我的建议是,要不要考虑先写点短篇?
写短篇至少有两个好处。既然故事在这样的篇幅里铺展不开,处处都欲言又止,就会让书写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是语言,一个是故事的空白处——需要想象力来填补。
这里的语言,摆脱了故事的驱赶,就回到了语言本身。用多丽丝·莱辛的话说,语言就是一种“腔调”。那是一个人的生命与周遭的存在相遇相契,物我相融的时刻。小说成功处,是用语言建立起了一个合理性充分具足的意会空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分寸感。把握住了,形神俱在。失手了,一地散珠如弃石一般。
这一点,夏岚这一组小说做到了,而且相当成功。
小说可能性的探索,某种情形下,就要这样冒险犯难。
再一个就是故事的空白。篇幅短了,势必处处留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是从“水穷处”起的。真是无话可说吗?不是,是欲言又止。不讲完整故事,不讲来龙去脉,但这些因素都在,都在空白发声。就好比,这组小说里有一篇,有妖魅的声音一声声喊:来吃烟嘛。
这组小说语言之外的好处,也在这里。
中国的语言艺术,有非常深广的诗歌与散文传统。小说这种叙事文体其生也晚,就相应薄弱,尤其如果是以所谓四大名著作模范的话。这也是白话文运动以来,中国现当代小说的成功,多是向西方叙事文学学习的原因。但近来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本土的叙事文学源头,更深埋在古典笔记中间。这其中志怪当然是一个重要类型。《搜神记》《酉阳杂俎》《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都是重要的文本。夏岚是留心并会心于这样的文字的。所以,写短篇就先走了这样的路子。走这样的路子不是简单模仿,而是结合了自己的乡间生活经验。乡村经验中国小说有太多的书写,但都集中于被时代驱迫而变化的那些方面,集中于因应时代驱迫而成功或失败的人物。但在乡间文化意识,乡间人群的生命感知方面,却鲜有涉笔。我想,如夏岚这一组小说,也是打开乡村世界的另一个门径。
在文学理论中创造了“神韵说”的清人王士祯读了《聊斋志异》书稿后题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因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这是讲故事的另一种类型,也是听故事的另一种形态。不是读出什么主题,而是通过语言之美,读出诗意来。所以,我倒愿意把王诗最后一个“时”字,改成“诗”来。这是说故事听故事的最初场景:豆棚瓜架。今天的故事场景,讲与说的预设场景,都是沙发上的人,紧盯着电视屏幕。在这里,人们已经失去了语言。而小说存在的理由,就在于语言。如果人是目的地,那么语言就是出发点。
这组小说的好处,就在于,是出于语言的原点。
因为以上的缘故,我以为值得向读这本杂志的读者推荐夏岚和这几则小短篇。
小说从容,背后写小说的人也从容。看她把握好了语言分寸,和领会到小说的内在节奏,以此为基础,我们就可以期待她在未来的中篇,未来长篇上,有更好的表现。并且期待,其书写的题材也更加宽泛。
忽忽三年多过去了。再见夏岚,依然微胖,依然眼有晶晶亮光。这一回,据说是要第一次正式发表自己的文字。卢一萍要我写点推介的话。我就写了这些,目的是希望看到她更多的文字发表出来,更多的文字涌出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