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军:银子及姻缘的边界
《遍地姻缘》,小说,中篇,2008年7月诞于《山花》杂志,作者海飞。
小说发表的那一年我二十八岁,立志在而立到来之前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我急呀,我以为没有婚姻没有老婆没有家庭我就立不起来。立不起来,还“而”什么呢?所以那时候我真的没心思读什么小说。等到多年之后读到这篇小说时,我才发现自己是错过了,错过了与它基于“姻缘”的现实地面。如今,当我的姻缘已然落定十一年之后,重读《遍地姻缘》,我又发现了一个比错过“在场感”更令人不安的事实,那就是:姻缘的本义正在从现实生活中大规模撤退,它的基本价值被商品和欲望抽离,面临着塌陷的危险和可能。
危言必然耸听,但我无须承担任何责任,要追究这“耸听”的责任人,其中必有海飞,谁让他写了《遍地姻缘》,而且还在其中供奉了一个天经地义的神祇——银子。
银子是钱,银子是商品交换的媒介,有银子做“媒”,商品之间便达成了牢固的契约关系。不认人,只认钱。这是经济学抱持的铁则。对此我们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按照这铁则的指令行事,概莫能外。
可有一天,银子的形象摇摇欲坠了呢?也就是说成就它的交换体不再是物的商品,而是人呢?——你知道,我这里说的是姻缘——它还会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天然的合法性吗?即便它享受了,又能走多远?
就此,海飞提供了一份预言性质的样本,像他的同行托马斯·曼所做的那样。——这位德国作家,让《魔山》中的虚构之事准确地落实在十年之后的祖国土地上,以致这位二战前即获得诺奖的文学大师都感到难以置信。我相信,同样感到难以置信的还有海飞,当他将《遍地姻缘》的背景放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中国乡村时,他一定没有想到当初的“银子”会长出肥硕的翅膀,掠过乡村和城市,掠过时间和生活,几乎覆盖了之后中国婚姻生活的普遍记忆。但它的确发生了,这只能说明优秀的小说家都长着一只嗅觉灵敏的鼻子,他们在现象萌芽之初,便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症候,辨明过去未来的消息。
《遍地姻缘》中有过去的“银子”,那是职司古老姻缘伦理的老凤仙;也有现在这个叫“银子”的老凤仙的女儿,她还在把握姻缘的路上;而象征未来的“银子”李芬芳,则始终徘徊在姻缘的门槛之外。作为银子的同类,她们都具有“媒介”功能;但作为人类姻缘的牵线者,她们则要在银子的体内植入另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
什么是人心?当然是那个有关精神的、情感的属灵区域了。它由肉身构成,却超越于肉身之上,是一种源自人类原初本能的心理需要。但需要是一码事,这种需要是否对等乃至契合则是另一码事。媒婆要做的,就是发现对等且契合的可能性,通过有效的嫁接将二者联结起来。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撮合”的本质。
问题就出在这儿,女儿银子和李芬芳从“撮合”之初就搞错了当事人的内在需要,难怪她们会碰在同一面墙壁上。幸运的是,银子有母亲老凤仙的指点,及时回头登岸;李芬芳却念念不忘她的商品交易法则,试图用一般等价物强行覆盖人的精神需求。结果可想而知,李芬芳引进的新事物“婚姻介绍所”在老媒婆的“旧办法”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那么,这不过是一场新与旧、商品与人心的较量,海飞也只是把较量的双方置于同一个平面上重走姑嫂勃谿的老路,但任何有一定洞察力的读者都会看出,在这幅乡村浮世绘的画面上交织着诸多繁复而严峻的疑难。比如作为考量生活幸福感的重要前提——物质,如果把它兑换成银子,它的边界在哪里;比如得胜的老凤仙和银子,她们为他人做媒,自己为什么却孤老或可能孤老终生;比如老凤仙怂恿女儿报仇,真的是为了报那个同行竞争的仇吗?……众多的力线纠缠着小说中的人物,也撕扯着读者的神经。
站在小说身后的海飞仿佛早就预判到这一切,他就像一只通灵的狐狸,调用了小说几乎所有的叙事装备,让人物在行动中塑造自己的命运,展示内心的“神灵”。由此我们看到了“战争”,看到了老凤仙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中,将战线拉伸得足够长,也足够重,她要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扭转局势,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而读者将瞪着鼹鼠般的眼睛,看她突出重围,重新收复道德失地。
但小说读毕,思考并没有结束。老媒婆在小说中取胜了,却没有赢得生活。情况恰恰相反,李芬芳的“银子策略”走出小说后变得声势壮大起来,即使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你依然能感到它刺目的光芒。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世道变了,时代变了吗?当然,你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时代,可是在推卸责任之前,你是否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隐情”,即:生活在物质匮乏年代的人们远比2021年充裕的你我更需要银子,他们更有理由把银子作为等价交换的筹码,他们之所以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们知道自我和他人和这个世界之间不仅有物质的交换,还有人与人的交往、交流和交合,说白了就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就是人和。他们看到了自身的限度,也看到了对方的限度,以此来平衡银子在姻缘中的尺度。小说中那些收获姻缘的当事人是这样,促成姻缘的老凤仙也是这样,而女儿银子最终也在老凤仙的精神洗礼下成为这样。——在她身上,银子终是去除了陈腐和铜臭,艰难地散发出包裹着人间味道的光华。
这是遥远的农耕社会留给后世中国最基本的姻缘模式,它可能与爱情无关,却有其不可移易的人伦价值。就此而言,与其说海飞在为姻缘的丧失唱最后一曲挽歌,毋宁说他在重申被掩藏在姻缘底部的根本信条。
——最终,时间辉煌地结束于老凤仙,小银也在这一刻奇迹般“诞生”,《遍地姻缘》实现了它的轮回。我认为,这是一种叙事结构的轮回,也是一种时间的轮回。在2021年9月,当我再次回望这篇小说时,我确信,《遍地姻缘》已经抛弃了它的历史境遇,向时代的纵深处走来。因此,我们将面临着比小说中的人群更为难解的困境,就是姻缘怎样在新的时代土壤上诚实落地。
顺带交个底,我在三十岁之前能够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虽不是拜《遍地姻缘》所赐,但我着实是经历了它的叙事。那么,我前述的“错过”就有了修正的必要:我只是错过了文本,并没有错过文本之内的真实。我们看小说,不就是要在小说中找到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吗?我断言,海飞肯定深悉这一点,要不他怎么会在模仿生活的同时,就已经预知到生活也会模仿他的小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