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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安荣《红鱼歌》:历史的镜像与现实的和解

发布时间:2021-10-15 来源于: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红鱼歌》 李永兵 葛安荣

读了葛安荣小说《红鱼歌》(《锺山》2021年第5期),感受很深。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红鱼歌》距离的故事时代感久远,甚至面目有些模糊。同时,它也是新鲜的,有辨识度的。当下许多作家在努力书写现实,解构现实大行其道,纷纷书写无爱窒息的婚姻生活(出轨)、亲人的背离和亲情的沦丧、城市生活的紧张与压抑,乡村生活的孤寂和无望、人工智能对人的影响、人与自然的新型关系、当下底层人的挣扎等等,在唯恐笔下的作品落后于时代的时候,葛安荣老师却另辟蹊径,回望纷繁的历史。从写作的功利角度来说,这样的题材是不讨巧的。但是,它也展示了作家的勇气和智慧。

书写现实,描绘当下社会百态,是作家的责任和义务。但是,当我们身临其境,每天的遭遇的和阅读的都是相同的时候,我们的生活、书写和阅读都会陷入谜一样的“同质化”,让生活和书写,以及阅读都陷入无限焦虑。我认为,书写同质化的小说,对读者来说 ,是不人道的,因为读者是 “喜新厌旧”的,是“见异思迁”的。而这个“异”,是所有写作者的“文眼”,也可以说是“文胆”。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红鱼歌》在选材上是用心良苦的,它的新鲜度得到一定的保障,让读者的眼睛感受到一股清凉的风,而不是在重现眼前现实世界的眼花缭乱、浮躁不安。

对于《红鱼歌》的新,我感觉除了选材新鲜,还有人物新。尤其是赵小凡、张闽、以及“我”。《红鱼歌》中的故事发生的年代虽然没有交代,但是作者的细节描写中可以估计在70年代初期——“魏主任早早安排了晚饭。我们编成4桌,每桌9人,分别到4户社员家吃。”那是一个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连演出服都需要借——“宣传队的条件悬殊大,差的连演出服装都买不起,长袍短套全靠借,甚至无乐队伴奏。我们宣传队也穷得一塌糊涂。记得第一回在公社大会堂演出,学校拿不出钱做统一的服装。我们准备各穿各的,穿干净的,没有补丁的。”在那个时代,穿没有补丁的衣服就算是“光鲜”了。“我脚上的新布鞋是母亲千针万线做的,每年一双。我平常舍不得穿,演出时才穿。我家在渔村,离菱湖街二十多里地。回家时走出菱湖街,我脱鞋光着脚丫跑。回校时光着脚丫走,看见菱湖街了,我才找个水边洗洗脚穿上布鞋。”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穷人家庭连鞋子都买不起的年代。

在小说文本中,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交代的,只要看细节描写就可以推断和感受到“现场感”。小说过多的交代,就会影响小说的叙述节奏。

《红鱼歌》这部小说的细节还能体现出作家的专业精神——“一串竹笛悠悠扬扬,入耳醉心,伴着主胡的旋律,扬琴、月琴、三弦、琵琶等跟进,融成一片。慢簧调,‘小过门’后,伴唱声起:日收斗金夜收银,菱湖天生一个聚宝盆……”“赵小凡拾翠步摇珠,宛若一尾游鱼。轻轻盈盈的姿态若云若水,尽显锦鲤妖娆。乐曲转换,骤然间鼓乐“急急风”,如雨打芦苇声声脆,紧。她举目逡巡,思忖片刻,急步跳起凌空“劈叉”,落地一个鱼跃式前滚翻,撑垫,蹬地,提臀,低头,头颈肩背腰一顺儿触垫前滚,曲膝团身,收起,丁字步稳稳站立。”“《珍珠塔》里的陈翠娥,《双珠凤》里的霍定金,《庵堂认母》里的王志贞,她演花旦,水袖一舞一拂,抖,甩,掷,荡,抓,收,拿着台下的眼睛跟着走。小姑教会了我如何使用油彩、粉脂和眉笔以及一般化妆的步骤。”

这些描写都体现了作家的“专业”,对描写对象做过精心的研究,小说家在文本里,不是随心所欲,不是天马行空,不能把作家的权利无限放大,如同暴君一般,作家在文本里的权利是很小的,有时候一个词,一个字,一个符号都要像科学家对待科研数据一样严谨,要做到“精准”。《红鱼歌》里这些“精准”的描写,写出了赵小凡的泼辣、大胆和热情豪放,对爱情的渴求。在那样一个思想禁锢的年代,赵小凡无疑是“新”的,是田野里扑来的自然之风。而“我”,是一个怯懦的,也可以说是“装模作样”的人,因为“我”对自己队长身份的过多考量,让我压抑了个性,无法,也不会表达爱意。《红鱼歌》始终没有信念地说出“我”对赵小凡的爱意,但是,又无处不在表达。因为“我”对赵小凡的点点滴滴都在关注,这里有大片的留白。这也表现出作家的极强的控制力。如同《红楼梦》11回,贾敬做寿,场面宏大且混乱,客人众多,秦可卿病了没有参加。王熙凤参加完贾敬的寿礼后,来看望病中的秦可卿,贾蓉一同前往,贾蓉说“快来倒茶,婶子在上房还未喝茶呢”,全文没写贾蓉对王熙凤的关注,贾蓉的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连王熙凤“茶也不曾喝一口”都历历在目。这是一个黑洞。

《红鱼歌》中细节有许多神来之笔——“船穿过姑嫂桥桥洞时,我伸手触摸到几根长长的垂挂洞口的枯藤草。桥很老了,大三孔,呈半月形状,明末清初的遗存,看去古意苍茫。桥脊背上几个孩童趴在桥栏上,小屁股撅着朝天,拿土坷垃掷前面一条船,砸得布景啪啪响……乡村的孩子野豁豁的,一点也不害怕,一边笑,一边继续朝船上掷土坷垃。船过了桥,他们依然蹦蹦跳跳,沿着岸埂追我们的船,还朝我们伸伸小拳头示威。”

“她的头微微后仰,双眸半睁半闭,脸间浮着享受的醉意。我画我的,一句话也不说。我能听到彼此间的呼吸,不均匀的呼吸。画着画着,她突然胸脯儿一挺,正好撞到我的胳膊肘。我感觉到了,但我努力让她感觉到我没有感觉到。她说她的嘴唇和眉眼包给我画,说着又朝前一挺,压到我的胸前。我用眉笔敲敲她的额头。”这些细节描写读后,或让人忍俊不禁,或让人心神荡漾。

《红鱼歌》中语言的精雕细琢,也值得细细品位——“秦老师‘啩达啩达’翻了翻,说你先放在这儿,我晚上定定心心看。隔了两天,秦老师说,他觉得还不错。我想问问他具体的修改意见。他说他说了不算,叫我拿给文化站曹站长定夺。”这段话看似简单,却充满了张力。语言把很多的空间拉伸开了,让读者陷入想象。他说回家“定定心心看”,看过后还说“他觉得不错”,当我问他意见时,他又说“他说了不算,要拿给文化站长定夺。”那么,秦老师到底看了还是没看,是不是“定定心心的地看”?这里有很大的空白。每读者都有自己的理解。“他说了不算”这句话很有意思,他说不算,要拿给文化站长定夺,后面我也知道了,其实文化站曹站长说了也不算。这也为后面《红鱼歌》的夭折,做了铺垫,埋了伏笔……

《红鱼歌》曹站长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一个可爱的人。这个人写的很丰富,人物的形象鲜活——“他一边忙得失火冒烟,一边发牢骚,说公社干部的坏话。他知道我们听过丢过,不会告发也不传话。不过,公社干部一旦现身时,他便跟前跟后,偎在身旁,笑意从皮层里慢慢漾出来。”刚开始曹站长的吝啬——“换了大灯泡再开灯,会堂里如同白天。曹站长用手挡住眼睛,连连喊太亮太亮,刺眼刺眼,浪费电浪费电!他叫电工再爬上竹梯,卸下两只500瓦的灯泡,换上两只100瓦的灯泡。电工悄悄嘀咕:曹站长人瘦量气瘦。点的不是电,是他的血!”,“秦老师让他再照一张,两张保险。曹站长犹豫片刻,第二次按动快门。不知谁多嘴冒出一句:可惜可惜,又消耗了曹站长一张胶卷!”这些细节惟妙惟肖的刻画出一个吝啬鬼的形象。

“曹站长抓住我的手,我第一次发现他眼里波动着留恋的光。他安慰我,是金子总有一天会闪光。你能写能演,菱湖文艺战线的一条蛟龙,会有机会飞起来的!我苦笑笑。他硬留我吃中饭,还送我两张电影票。”后面曹站长这样的慷慨,显得格外的温暖,他是一个爱才惜才的人。同时,他这样的举动,也可能是对我失去舞台的安抚。“突然有一天,广播喇叭里呼唤我的名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满脸堆笑:真的真的,广播里真的叫你呢!能被喇叭里叫的人在我们渔村是一条大新闻。文化站通知我开会,筹备成立菱湖文工团。”小说的结尾,留下这个光亮的隧道,给人希望,同时也隐隐看到曹站长的目光。曹站长这个人物塑造是成功的,给人温暖和力量也给人希望。这就是小说的魅力。

《红鱼歌》里多处提到“梦”,而梦是会醒来的。《红鱼歌》对于“赵小凡”们来说,无疑是个悲壮,甚至绝望的故事。《红鱼歌》夭折了,他们的梦想夭折了,可是生活的勇气并没有被抹杀。他们依然笑着活下去,在梦想中搏杀,或者在现实中默默承受陨落,个人的选择大相径庭。

赵小凡最后嫁给了张闽,看似突然,却是有迹可循的,当“我”拿着曹站长送的两张电影票,约赵小凡看电影的时候,她拒绝了。如果“我”还是队长,她会拒绝吗?她拒绝“我”是因为张闽吗?还是“我”这个穷小子已经没有资格和她交往了?或者是她看上张闽的身份,毕竟张闽的姑父是文教局的财务科长——张闽和赵小凡的“关系”这里有一个叙事“黑洞”,这就我所理解的小说的悬置而不落实。当“我”,再次去看望赵小凡,邀请她参加演出队时,她已经嫁给张闽,生了孩子,说,“老了,唱不动跳不动了”。她不是老了,而是对梦想渐行渐远了,不敢奢望了,与现实和解了。用一句“老了”调侃自己,看似好笑,却是无比的悲怆的叹息。没有什么比梦想幻灭更加悲伤的事情。

对于《红鱼歌》的夭折,“我”的表现很值得玩味。我没有悲伤,没有抱怨,没有哭天抢地,逆来顺受,仅仅一句只是“我们不再说话”。这与“我”的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可能是“我”因为对命运的理解。“我”本不该有那样出彩的生活,本不该有那样的舞台。梦想的毁灭恰恰是让“我”回到现实,也算是与残酷现实的和解。“我”是柔软的面对任何挫折。面对赵小凡的爱意,“我”同样是懦弱的、自卑的——但是正是因为这种“柔”,看似软弱如水“利万物而为不争”,却又是坚硬的,百折不挠的。当舞台和机会再次出现的时候 ,赵小凡看起刚强,却内心脆弱。而“我”恰恰相反。这样的隐忍是穷苦孩子的品质,也是年轻人该有的品质。当筹备成立菱湖文工团时,我的梦想又复活了,而赵小凡“老了,唱不动跳不动了”。

“我”的隐忍,与张闽的隐忍是不同的。张闽只是为了赵小凡。而“我”是因为梦想。思想境界高下立见。但是“我”和张闽在《红鱼歌》里是一组有趣的对照。张闽像《红鱼歌》里的黑洞,内心幽深,不露声色,“我”闯祸的时候,他主动帮我顶包,“我”心生感动,但是后来又演变成另外的剧情了——“不像我家张闽,老实得一塌糊涂,我家里人说,他呀,你把手指伸进他嘴里,他也不咬,不是吗?你歪歪嘴,我家张闽就替你偷曹站长的灯泡,你用灯泡烘袜子惹出火情,我家张闽心甘情愿顶替你背黑锅……”最后由赵小凡的一句话揭开了张闽的神秘面纱。张闽的性格跃然纸上。这也是《红鱼歌》里的一大特点——人物的个性鲜活。

那个年代和这个年代一样,每个人都朝希望奔去,很多人都倒在梦想的路上。是悲壮的,但是,他们并不做愤青,而是与现实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回归到属于自己的路上,寂静地生活。赵小凡选择,以及“我”的选择。甚至张闽,他难道找一个“乡下姑娘”就是他全部的理想?他是深沉的,他是隐忍的,他最后在赵小凡的高压下,也是与现实和解的,憨憨的一笑,埋葬了他真个内心世界的波澜。

我总喜欢拿小说和镜子作比较。历史的镜像有时候是模糊的,有时候是错位的。就如听海市蜃楼。但是海市蜃楼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它是有根据的,就如同小说的“无中生有”也并非全凭幻想。我们每个人对历史的认知和对现实的理解,不同年龄,大约都能在《红鱼歌》里找到自己的影像。

当我们从《红鱼歌》中看到历史的镜像,看清那个世道的远去的贫乏与现在的繁华,两相对比,真是云泥之别。这是一个衣食无忧,娱乐生活和精神生活丰富多彩的时代,但是我们常常会听到年轻人的这一句抱怨话——“我太难了”。我常常想到了“硬汉”这个词,在想到另外一个娇嫩的名词时,请原谅我“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想问,“当我们在抱怨这个时代的时候,我们到底在抱怨什么”?我想,《红鱼歌》的作者一定也会发出这样的叩问吧?

作者简介:李永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近年来在《雨花》《安徽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百花洲》《福建文学》《飞天》《广西文学》《莽原》《山东文学》《绿洲》《海外文摘》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狮》、《黄风醉》等。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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