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伐木之夜》:游离者的探险指南
虽然《伐木之夜》是索耳的首部长篇小说,但其实已经是一部成熟度相当高的作品:它既是事实,又是象征;既偏居一隅,又正中靶心;既指涉当下,又见证时间和历史。
“距离的组织”:身份、地域与文学
毋庸讳言,索耳的《伐木之夜》所体现的气质是克制而疏离的。作为故事背景的荔枝园坐落于脱离现代化都市圈的岭南小镇,这一边缘化的地理设定似乎从一开始就要传达出某种隐约的距离感。如果说故事场景奠定的“疏离感”仅是潜藏于文本间用以铺垫整体氛围,那么故事人物身份的暧昧与多重则使得这种“距离”成了某种具有符号性质的风格印记,这种印记背后不仅包蕴了鲜明的地域自觉,也折射出作者秉持的独特文学观。
小说的主要人物,“我”、林勃、陆陆,三者的身份都不约而同地有些暧昧不明:在外游历多年的我回到故乡却喜欢以“外地人”自居,并“认为自己是一个自我消除的人”;来自北方的古典钢琴老师陆陆始终像一团迷雾悬置在这个以南方小镇为背景的故事当中;林勃的角色设置则更为暧昧,一方面他无孔不入地参与到小镇生活的各个角落,另一方面他行踪不定,身份信息也很模糊——根据作者的说法,林勃这个名字源于英文单词“limbo”,本身即表示一种游移不定的状态。故事角色飘忽不定的身份属性似乎指向了作者某种取消主体特性的隐秘愿望。如果关注到索耳的写作轨迹,这种倾向显然不是突如其来的,这关系到他对当代青年生活经验的观察与省思:“我觉得,我们是被现实逼得更紧的一代,被各自利益驱动的一代。所以当我们面对这种情形的时候,只能往后退——自我消除,消除自己的痕迹。”也就是说,主体的隐退其实是一种应对包覆感过强的现实生活的应激模式——它虽然在被动的局面中产生,但意义却并不消极,不仅开辟了弹性与灵活性的空间,同时也暗含了去中心化与多元化的倾向。当看到了索耳作品中人物身份的游移与主体多向性、多义性倾向之间的联系,也就能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里无处不在的“距离”感。《伐木之夜》的故事背景本身就是一个例证——偏居一隅的荔枝林在无人关注的角落疯狂生长——在这里位置的偏离恰如身份的失焦,唯有与一切“中心”“主体”“权威”保持距离,逃离过于明晰的定义与概念,才可能生成更多新的、富有生命力的造物。
索耳在创作实践中对“距离”的敏感也许可以追溯到他的故土经验。说到底文学是语言的培养,而索耳的家乡湛江是广东省内方言最为复杂的地区之一。独特而混杂的语言环境一方面使作者养成了非常鲜明的地域意识,而另一方面,这个地域性里面包含的具体内容却是含混而分散的。在索耳的作品中,对地域与方言的关注本就是一个反复出现的话题,有时这种关注表现为一种语言文化身份在另一环境中的错置:比如《伐木之夜》的主角陆陆以北方人的身份被搁置于南方的整体环境中,方言与口音被当作明确各人身份与位置的标示。而更值得注意的情况是角色多方言/语言功能的设定:《乡村博物馆》里“我”因为一场车祸而掌握了一门罕见语言,《非亲非故》里“心叔”说的话是由三种方言混合而成的新语言。纵观索耳在作品中对语言这一要素的处理,往往都与身份问题挂钩:跨语言/方言交际的能力即意味着多重身份跃迁的能力。这种联系似乎来源于索耳的早年经验,在家乡复杂、多重的语言氛围中,往往通过方言即能确定一个人的身份背景,而对于那些掌握了多种方言的人,其身份信息也就随之变得丰富起来,由一元的转为多元,由明晰变为暧昧,“距离”亦随之产生——无固定且清晰的定位意味着身份的多重与能力的叠加,同时也意味着无从捕捉、无法靠近。长期的异乡生活经历使作者养成了鲜明的地域自觉,但与此同时,当再度置身于家乡的场域中,他已无法成为一个充分介入的“在场者”,只能是一个处于边缘的“旁观者”——自身位置的模糊与“尴尬”势必加剧索耳对这种“距离”的体悟。
如果观察得更深一些,会发现“距离”的维持不仅是索耳构建作品的技法要素之一,更是深入到了作者的文学观念的根砥。“我希望自己的小说有一种无可定形的状态,同时和主流文学审美保持距离”——这样的立场明显是从一种多元化、反中心化的角度出发的。索耳尝试通过主动拉开距离,以边缘化文学的方式来重新确认文学的意义,给小说祛魅,将其从“历史”“功能”“社会”等等混杂的语境中剥离出来,不是要否定文学,或者否定文学在上述语境中的价值,而是要通过界限与距离的划定将自由生长的空间再次归还给文学本身。由此文学观指导的写作实践必然更关注探索和发掘,而不会过分强调某一种特定写作风格的实现,于是我们在他的文学理念里看到“距离”与“丰富”“多边”的相关关系,就像他笔下那些被抹除身份的主角们,以及他的多语言流通的岭南故乡——三者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绝妙的互文。
非“先锋”的形式游戏
索耳的作品时常被冠以“先锋”的特质,但他本人似乎不太认同这一评价,并多次表示小说不存在“先锋”或“非先锋”的分法,而对文学作品的评价需要重新“建立一种文学的全局观”。他认为“文学始终是表现型的”,它的生命力建立在“语言、结构、观念的旋转和凌跃”之上,从他的话中不难察觉出某种形式至上的文学观,这与前述反中心、反一元的倾向实际上互为表里:所谓的小说情节、事件、经历确凿却又无趣,而选择如何去表达这些材料则有无穷无尽的可能,这些才真是小说创作的机杼。
老实说,这样的文学观实在说不上“先锋”“新潮”,相反倒是颇为正统、纯粹的美学理念。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的论断,鉴赏判断(审美)是“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中的内心状态”,“想象力”捕捉直观的杂多,“知性”则要将其处理为可普遍传达的感性认识。索耳的创作实践倾向实际上也暗合康德的古典美学原则,对于纯粹审美形式的探索显然是其写作的原初动机之一,要不然他也就不会总是为“能指链的焦虑”所困扰了。
因此,将《伐木之夜》视为一场盛大的形式实验室似乎也未尝不可。其中第十一章“陆陆”给“我”的那封电子告白信可以说是整本小说最精彩的形式实验之一,由叙述切换勾连的虚构像俄罗斯套娃一般层层包覆,将此处塑造得犹如一场异常别致的装置艺术现场。首先在进入这一封信之前,已经暗含了两层虚构——写作者对整个故事的虚构,以及故事中“我”叙述收到“陆陆”来信的虚构;接下来第三层虚构是“陆陆”在信中的自述,她谈起一本有关卡洛斯的传记;对这本传记的引述构成了故事的第四层虚构——虚拟的传记写作者创作了一本有关卡洛斯的虚拟传记;最后更进一步,传记当中对卡洛斯妻子两段采访的引述构成了本书第五层的双轨虚构。
值得注意的是,与不断被切割、揉碎的虚构试验相映成趣的,是本书中丝滑、绵长如绸锦的超长自然段。这显然是有意锤炼的结果,从《南方侦探》到《乡村博物馆》,再到《女嗣》,从这几部中篇创作中索耳已逐渐锻造出了这一独具个人特色的文体风格。不过不分段的写作模式在索耳这里并不意味着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倾泻式的、气势恢宏的叙述,恰恰相反,这些大段落是由无数错落有致的短句绵密、小心地编织起来的。如果说在小说形式上索耳的探索显得华丽而外放,那么在语言形态上他的表现则相当谨慎和节制。在他看来,语体的呈现实际上包含着个人风格的熔铸,而两者和谐融洽的表达需要在耐心的打磨中才能实现,并认为“构建自己的文体,相当于创造一个恒星和它的引力,足以把那些五花八门的内容纳入行星轨道中来”。也就是说,无止境的段落与绵延的语句不仅有助于语言的锻炼,也会自动加速小说文本世界的生成与创造,最终达到一个最整全、最完善的状态。
“精神性的自传体小说”
与主体性的抽离相对应的一个有趣的面向是索耳作品中体现的一种或多种情绪(精神)的强力固着。索耳在访谈中将《伐木之夜》定义为“精神性的自传体小说”,并阐明“自传体”与“自传”的主要区别是“自传”写实,而“自传体”为一种虚构。然而虽然在身份与虚构的迷雾中穿行,故事内在的情绪却在发展中愈发彰明,被勾销的主体身份此时非但没有阻碍情绪的传达,相反还成为一种必要的设置使内面的精神图景得以无碍地显现。在阐释“文学的全局观”时,索耳谈到了“开启新的内在视角”的需要,并认为这是连接东西方文学内核的要素之一。不过对于这些从“内在视角”出发的精神、情绪元素的处理并不是单纯私人化的,它们不仅是索耳美学实践的组成部分,其背后还牵涉了更多历史的、现实的议题。《伐木之夜》里林勃疯癫的父亲、“我”的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这些角色携带的时间枷锁就像一架失控的引擎在身后无形地影响着故事的主角们。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非理性质素对时间——历史(或者说家族——传统)的指涉并非像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寻根小说、先锋小说那样与外部现实存在着深刻、有效的链接,它们最终还是朝向了自身的精神成长,也即索耳在写作中所查省的,这些“历史的链条”对个体塑造产生的或多或少的影响。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索耳作品中“主体的抽离”与“主体精神的固着”这一对特质虽然看起来是相悖的,实则是作者以作为个体的本身为出发点,在观察、反省我们这一代人精神图式的过程中得到的合理反馈。如果进一步仔细辨析,“主体的逃离”反映出一种策略性的退后,而“情绪的固着”则从非理性的层面对这一撤退给出了补偿,两者间实际上构成了一组由外到内、由因及果的关系。
《伐木之夜》(以及索耳大部分主要作品)的“精神性自传体”的属性皆是在叙述身份的虚构中完成了对个体精神的表达与自省。所以索耳小说中的自述者“我”的功能,一方面是架构所有虚构的支点,协助主体身份的游离与重塑;另一方面“我”又潜意识地向内沟通作者自身相对固有的精神样态,从而完成对时代精神图景的体察。由是在《伐木之夜》的故事进程中,“我”有时显得抽离而淡漠,有时则显得强烈和冒犯——说到底是索耳特殊的叙述方式带来了矛盾又相合的多重声音。虽然从逻辑上来说,叙述主体的二重属性可以用因果关系勾连起来,但站在写作实践的角度,如何将上述两个方向的意图更好地融合到作品里亦虚亦实的叙述主体“我”当中,其实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尤其是当虚构的主体角色和写作者自身身份相抵牾的时候。
综上所述,虽然《伐木之夜》是索耳的首部长篇小说,但其实已经是一部成熟度相当高的作品,它既是事实,又是象征;既偏居一隅,又正中靶心;既指涉当下,又见证时间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