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的审美化处理——读李铁的中篇小说《手工》
李铁是国有企业的忠实儿子,他仿佛就是专门为国有企业而出生的,所以他进行文学写作,就注定了他绕不开国有企业的时空,纵观他的创作,可以说他就是在为国有企业立传写史。国有企业是由众多工人的一双双坚实的手抬举起来的。我们把众多的工人称为工人阶级,曾经,工人阶级是一个多么响亮、威风的称呼。李铁也算是工人阶级中的一员,但是,李铁生不逢时,他进入国有企业,正是国有企业遭遇最大困难的时候,国有企业不吃香了,工人阶级靠边站了。李铁当年在国有企业肯定感受到了这样的整体气氛,他也像众多的工友们一样,心情郁闷、憋屈,但国有企业所铸就的工人本色也使他和众多工友们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就决定了李铁当年开始书写工人生活的小说的基本旋律。李铁的旋律不像过去的工业题材小说那样高亢、雄壮,总是在高音区飘荡;也不像有些揭露国企改革问题的小说,总是在低音区徘徊。李铁的旋律是在中音区回旋,就像是说唱音乐一般地诉说着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偶尔会下沉到低音区发出悲壮的吼声。这是国有企业在特定时代以及下岗工人最真实的声音。如他的《乔师傅的手艺》《工厂的大门》《杜一民的复辟阴谋》等。李铁的工人小说带着当代工人的喘息声,引起文坛的关注。但这种关注也就那么一瞬间,大家依然回到自己纵情的欢乐中去了。李铁把国有企业工人的喘息声带到文坛,这样的小说我们给它的赞誉声太少太少。李铁小说的遭遇与他所描写的国有企业工人的遭遇完全一样,都是被冷落被边缘化的遭遇。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李铁转而去写其他的小说,当然,他在写其他小说时同样证明了他具有小说叙述的天才。但是我觉得李铁不写工人小说实在是当代文学的一大损失,我要是有迷幻药,我一定要洒一点在李铁的身上,让他的兴趣重新回到工人小说上来。其实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李铁的身体内流淌着工人的血,他的情绪牵挂着工厂的炉子和机器,哪怕他在另一条道上走得再远,他一定是放不下国有企业这片曾经机器轰鸣的宝地。果然,他回来了。最近我就连续读到他的两部写工人生活的小说。一部是长篇小说《锦绣》,一部是中篇小说《手工》。
《手工》是一篇典型的写工人日常生产和生活的小说,但李铁在平常中写出了奇崛。小说中的红星机械厂曾是当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他们工人的技术水平是在全市最牛的。小说讲述的就是工人技术的故事。技术过去是工人的本钱,其实就同现在知识是知识分子的本钱一个道理。技术与知识本来就是兄弟俩,技术是知识的实践形态,没有高下和尊卑之分。只不过是过去强调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所以那时候技术吃香,现在是凭文凭学历吃饭的时代,所以知识吃香。但我说这话不过是在空洞的理论层面上来证明技术之重要性,真正懂得技术之奥妙的则非李铁莫属。他以前的小说也围绕工人技术做过文章,这一篇《手工》却真是把技术的精彩和魅力描写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李铁告诉我们,在工厂的工种里,最能体现工人手艺水平的是钳工。他写了红星机械厂的钳工“大把”巩凡人,带出了两位技术同样高超的徒弟荆吉和西门亮。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写了两次为这两位高徒而安排的擂台技术比赛。一次是当年国企正红火的时候,巩凡人将要退休,就有了两位徒弟“大把之争”的一场比赛。另一次是眼下正在倡导工匠精神,市总工会牵头要组织一场钳工技能擂台赛,获胜者将获得“工匠大师”的称号,荆吉和西门亮这两位师兄弟都各自凭借自己的技艺在外地闯荡,但他们都答应回来参加比赛。李铁将这两场比赛写得风生水起。我读小说才知道钳工这活儿的内涵太深了!有意思的是,做一个好钳工,不仅在技术上得过硬,而且还得在酒量和女人上也能镇得住别人。我读到这里时还一愣,但接着读下去才明白,他们所说的女人,是指厉害的钳工必然眼力好,眼力好就能找到正点、标致的女人。这说明了,当年有技术有手艺的好钳工,也是好女人追慕的对象。真是物是人非,今天的追星潮比过去凶猛得多,可是还有谁会把好钳工当成追慕对象呢?工人的技术比赛不仅比工人手艺的高下,实际上也比性格,比修养,最终也比出了人品。李铁对于手艺在工人心目中的位置琢磨得非常透彻,在他的笔下,工人对待手艺的态度,就像武侠对待武功的态度一样,他们怀揣手艺的绝招,便如同武侠一般可以笑傲江湖,独行天下了。
这篇讲述工人手工技术的小说,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解读。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李铁对于工业题材的审美化处理。以前的小说给人们留下一个印象,仿佛写乡村的小说更具有文学性一些,而那些写工厂和工人的小说,则显得文学性弱一些。这其实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乡村叙事经过长期的磨练和实践,文学能够自如地将乡村进行审美化处理。但工业叙事相对来说还缺乏长期的磨练,作家们还没有完成对工厂的审美对象化。那些粗笨的机器,那些标准化的金属零件,以及那些站在流水线前的进行重复操作的工人们,作家们很难将其转化为审美意象。但是,仍有不少作家在努力闯过这一关。李铁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他曾是工人中的一员,他对工厂怀着深厚的情感,他对工厂的事物非常了解,他在了解的基础上再去吃透它们的内涵和意蕴,于是便找到了将其审美化的途径。这篇小说就充分体现了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工人手工技艺被他作为审美对象,为我们提供了另一幅美的景致。如这样的描述:“我看过荆吉做四方套,那是一种熬,不是熬粥,是熬鹰,需要有足够的耐性。一块钢铁卡在老虎钳上,荆吉并不急于操作,而是先去洗手,擦干净了手,才会拿锉刀,摆出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势,再目视前方做过足够长时间的冥想状,然后才会下刀,仪式感十足。”又如:“他拎着锉刀站在老虎钳前,目光凝视那块钢铁。正是冬日的下午,接近四点钟,太阳快落下去了,该称夕阳了,这艳丽的夕阳透过窗户落到钢铁上,落到荆吉的身上,他的脸一半阴一半阳,一副思想者的的样子。我问他,你咋不挫?他说,思考比动手重要。我说,一块破铁有啥好思考的?他说,阳光穿越了这块铁,让我看到了它的前世。”这是写工人的技术,又是多么审美的文字!我愿意让我的文章结束于这样审美的文字中。我也期待李铁对工业的审美化处理有更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