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涛:在爱者与被爱者的合一里齐声默吟
苏格拉底说过,“不从爱情开始,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哲学。”爱情一向是诗人、剧作家、小说家所着力耕耘的田地,马金莲也不例外。但读者和评论家在谈论马金莲的小说时,似乎很少注意到她笔下的爱情书写。马金莲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代表了或者说书写了一种中国乡土社会中传统的情感模式,从中展现了西部农村妇女的日常生活与婚姻状态,以及在纯良的两性关系之下那种对生命历程的体认和对于人生从来如此的感叹,传达出一种干净和拘谨的生命所怀有的深深的知感,同时浸润着一抹不能排遣的淡淡忧伤。这尤以她早期作品中的“碎媳妇”形象为代表。某种程度上而言,“碎媳妇”可以说是马金莲笔下一类女性人物群像的缩影。在小说《碎媳妇》中,“两个人见了面,互相瞅了一眼”便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个男人,从而“学会了忍耐、沉默、吃苦、吃亏”,一个懵懂的少女通过未知的婚姻成为女人,而爱情则在永世的悲欢中沉默不语。这是一种典型的马金莲式的爱情与婚姻书写,在马金莲笔下的家庭伦理与家庭氛围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独有的稳定感、重心感、舒缓感,以及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情感独白,生命如一条小溪流般没有大的曲折,生活则似一架固定机位呈现从日出到日暮。
而在新作《爱情蓬勃如春》中,马金莲笔下的那种稳定感被打破了,小说中隐藏着一种起伏的情感状态,舒缓的叙事风格也有所改变,她笔下惯常的那种沉默与顺从变成了屈抑和倾诉,以及父女之间不可抗拒的宿命性转折。通过《爱情蓬勃如春》,马金莲试图阐述一些更为复杂而尴尬的社会问题,这在她以往的创作中已见端倪。相较于她之前的女性形象塑造,木清清这一年近四十的大龄未婚女性体现出马金莲对现实的精微观察,她一边关注老年人的婚姻问题,一边深入开掘大龄未婚女性的情感及心理世界,在平行的叙事之下展现出她对当下中国社会的某种体恤和介入。在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的著名影片《秋刀鱼之味》中有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平山先生终于将女儿嫁出后,一个人落寞地去那家老板娘长得像他去世妻子的酒吧喝酒,老板娘见他看起来比平时正式和肃穆,便问他道:“今天从哪里回来?是葬礼吗?”平山先生想了一下,苦笑道:“嗯,也可以这么说吧。”父亲对女儿的爱在某种程度上是最难以表达的情感,因此可以想象女儿的出嫁对于一名父亲意味着什么。但倘若角色互换,女儿目送父亲“结婚”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小说《爱情蓬勃如春》便提供了这样一个丰富且耐人寻味的文本。
二
小说开篇于三十好几依然未婚的木清清的择偶观,“木清清择偶的标准是她爸木先生。高大,英俊,脾气好,对老婆几十年如一日地疼。”这个略显苛刻的择偶标准让木清清成为大龄剩女几乎是必然,所有相亲对象最后的关口并非取决于对方如何,而是她眼中那个“完美”的父亲形象。因而当木太太去世后,木清清更多了一份不出嫁的理由,她自觉不自觉地“补位”上去,替代母亲去完成女性在这个家庭的使命及职责,这不可避免地唤醒了她体内压抑的“埃勒克特拉情结”。小说中有段心理描写尤为精彩,“如果木先生不是木太太的丈夫,她也不是他的女儿,那么有一天她遇到了木先生,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并且死心塌地地要嫁给他?”木清清在幻想中实现了“和父亲结婚”这一隐秘愿望,从而巩固和坚定了自己未婚的合理性。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对父亲的“爱”让她跟现实世界与真实生活隔离开来,她以为在失去母亲之后她便可以与父亲相依为命,但沉默的木先生的态度却让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你有你的生活,爸也有爸的生活,爸才五十九岁,还有几十年日子要过,这后面的日子,我想过得质量高一点。”木清清对父亲让她从家中搬离的要求大为惊骇,但即便如此,木清清也并未读懂爸爸的意思,依然在自己的思维轨道里想着怎样“对爸爸好”。小说的高潮出现在木清清无法打开父亲家的房门,她成为父亲家庭生活中真正意义上的“闯入者”,而小丽的出现则让小说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反转:情感的反转以及位置的反转,特别是小丽“眼神荡漾起一抹似乎放肆又似乎胆怯的神色”,一种荡漾着荷尔蒙气息的亲密感让木清清的压抑走向爆发,她由慌乱到气愤,终于摔门而去。
从木太太生病到去世,木先生的照顾和操劳木清清是看在眼里的,那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情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这些,都真真切切地与爱有关。正因如此,让木清清以为失去了妻子的木先生肯定会在思念中孤独终老,而这也正是小说的高明之处。叙事省略是《爱情蓬勃如春》的一大特色,与父亲的再婚主线并无实质关联的一些支线情节颇值得玩味,隐蔽的留白被用来表现“背面”的主题,所有的惊涛骇浪不过都是木清清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木清清习惯了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她找到了一种生活的平衡感和存在感, 但当小丽出现后,这种平衡感被彻底打破,此时的木清清陷入了“一个人的战争”。小说将木清清微妙复杂的心理活动刻画得入木三分,在一系列的内心活动中让我们看到木清清心理变化的全貌。然而,一个人的战争没有赢家,在漫长的自我交战中,爱的真相也逐渐清晰。小说在父亲与小丽的婚礼中结束,作为女儿的她盛装出席,木清清在华丽的妆容衬托下越风姿绰约,就越代表着她所“失去”的那一部分的宝贵,她接受了父亲的再婚,接纳了小丽的位置,但读者仍然能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
三
1979年张洁发表了《爱,是不能忘记的》,小说以一种“逆向”叙事,从三十岁未婚女儿的视角回忆和讲述了母亲的情感经历,作品中绵延着一种凄美的、理想主义的、柏拉图式节制的崇高,令读者久久不能忘怀。就连小说中作为母亲爱情信物的契诃夫小说选集,似乎也代表了那个年代的爱情符号,似一曲身心皆没有灰尘的《爱的箴言》。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子女如何对待父母的爱情似乎是当代文学中一个有意味的主题,这也是现实主义写作的意义所在:不但要真实地反映时代,同时也应该如实反映时代的情感。从这个角度而言,马金莲的小说《爱情蓬勃如春》即是一部从子女的视角深入思考父辈婚姻及情感问题的现实力作,和张洁所处时代所不同的是,老年人的婚姻和爱情在今日有了更多现实层面的考量与困境,这个时代对爱情的考验来自四面八方,保护爱情和重新创造爱情不单是文学的题目,更是这个时代需要深入思考的题目。如果不相信爱情,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在《爱情蓬勃如春》中,通过木清清的视角读者可以看到父亲对生活依然保有的那份热情,在爱情面前那颗不受年龄影响的渴望的心,以及一种抑制不住的蓬勃的生命力。小说在面对父亲再婚这一主题时,展现出了父亲勇敢的跨步,而这个跨步是父亲对待爱情的姿态,也是试图传达给女儿木清清的爱情观:爱情是美好的、浪漫的,但爱情更应该是真实可感的、有烟火气的,渴望亲密的生活本身。
在《爱情蓬勃如春》有节奏的叙事之下,还隐藏着一些隐秘的内容:人与人之间该如何表达自我和沟通彼此?我们每天所面对的亲人,很多时候其实都是对方眼中熟悉的陌生人。父母之于子女,需要更多的是了解、理解和谅解,特别是正视父母追求爱情的权利。小说中木清清在审视父亲爱情的同时,其实更需要审视自己。无论时代怎样变化,即便人人都将追求自己的利益作为普遍的信念,爱情也永远是一个反例。有意思的是,马金莲颇善于书写死亡,但读者不知道她笔下的死亡将在何时何地以及怎样发生,这就像她笔下的爱情一样,注定会发生,但总有一种不可预知的偶然和必然。不管是碎媳妇的无措,还是木清清的守候,在如水的光阴里,在爱情与婚姻的角逐中,生命漫长而又短暂。在马金莲的小说里,我们并没有看到理想中的爱情,因为爱情从来是生活不是剧本,是现实不是幻想,她在小说《爱情蓬勃如春》中所要讲述的并不是个天真的故事,因为生命的成长必须“脱轨”,这是人生的常态,也是人生的魅力。文章总是要结尾的,但爱情的话题却很难结束。我仿佛看到木清清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挽着她的爱人步入婚礼的殿堂。在爱情萌发的那一刻,世界和生命随之有了意义,好像全部的存在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刻的来临,就让我们在爱者与被爱者的合一里齐声默吟,因为,只有爱情蓬勃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