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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足珍贵:为时代变革存照

发布时间:2021-10-09 来源于:文艺报 | 杨际岚 作者: 点击数:
关键词:潘耀明

手捧《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下称《流动》),封套上印着的一行字触目可及:“北京大学资深教授严家炎撰写长篇序文,给予郑重推介,并指出:‘这部丰富而厚重的著作,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坦白地说,对于时下颇为流行的腰封推荐语,就阅读心理而言,多半保持适度的距离,而此次却有所不同。数年前,《台港文学选刊》选登了此书中的多篇文章。当时,作为最初的读者之一,即不禁为潘先生所描述的“名家手迹背后的故事”所深深打动。如今待读完全书,仿佛穿越漫长曲折的时空隧道,展开一次难忘的心灵之旅,抚今追昔,深长吁了一口气。为那沧桑感,为那真切感,为那温润感……

名家之沧桑感

《流动》全书计收文76篇,含序及前言。所涉名家为35人:艾青,冰心,叶圣陶,茅盾,俞平伯,巴金,钱锺书,萧红,端木蕻良,萧军,骆宾基,吴祖光,新凤霞,汪曾祺,王辛笛,杜运燮,卞之琳,蔡其矫,臧克家,赵清阁,老舍,胡絜青,顾城,萧乾,夏志清,曹禺,柯灵,秦牧,沈从文,丁玲,张贤亮,郭风,何为,茹志鹃,金庸。

写下这些名字,仿若遥望夜空,群星闪耀。名单中,不少先行者为19世纪生人,个别后来人乃共和国青年,时间跨度在一个甲子以上,但绝大部分已在近四十年间先后作古,在文坛上成为历史人物。他们构成现当代中国文学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极具代表性和影响力。他们创作的许多优秀作品,已作为文学经典,进入史志,走进课堂,成了无数读者爱不释手的案头图书。名家们的人生历程和创作生涯,凝聚为活生生的历史经验,启迪今人,昭示未来。

《流动》一书写巴金,有四篇文章,《说真话的巴金》《愤愤不平的巴金》《巴金谈诺贝尔文学奖》《夸父战士式的风范》。著者选择了一个“小切口”,即“说真话”,凸显了晚年巴金为文为人的显著特征。避免面面俱到,大而无当。看似小切口,实质上体现了“大特点”。这些文章,中心紧紧围绕巴金晚年呕心沥血之作《随想录》。著者介绍,五卷本《随想录》始于1978年,完成于1986年,耗费心力交瘁的八年。巴金自称,《随想录》不少篇章是在病榻中用颤抖的手艰难运笔,“每页满是血迹,但更多的却是十年创伤的脓血”。著者说,巴金把笔当作手术刀,进行深刻的自剖,毫无保留地刺向自己,挑开累累的伤疤,令人在伤痛中彻悟,允称“讲真话的书”。金庸读后表示,巴金写出了“这部掷地作金声、惊天动地的《随想录》”“实在是中国文化界的大幸事”。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激赏巴金《随想录》“树立了一个永恒的典范——在时代的大潮中,作家、知识分子应当如何生活,我会仰视着这个典范来回顾自身”。

《流动》刻画名家,类似“小切口”还有不少。即如写钱锺书也有四篇,“小切口”则是幽默。著者于《钱锺书的妙喻与幽默》引述了钱先生在讲话中的许多妙语,此处转录一二。

在谈到他的代表作《围城》时,他说道:“代表?你看我这个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没所谓代表不代表,你说是吗?只是我过去写的东西,要说代表,只能说代表那个时候的水平,那个时候的看法。……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笑)……”

在说到写文章时,他说:“有一位叫莱翁·法格的法国作家,他曾讲过一句话,写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说,假如你追一个女孩子,究竟喜欢容易上手的,还是难上手的?这是一个诙谐的比喻。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还是瞧不起她的。这是常人的心理,也是写作人的心理,他们一般不满足于容易上手的东西,而是喜欢从难处着手。”

著者称,钱锺书先生深谙幽默之道,偶尔也含有谐谑成分,其中也有笑中带泪的。《流动》所涉名家,居多生于清末民初,历尽忧患,饱经风霜。他们的人生,折射了云卷云舒,潮起潮落。

手迹之真切感

多年前,潘耀明先生此书十多篇文章,《台港文学选刊》先行予以介绍,展示的名家手迹深深打动人心。这次翻阅《流动》,看到更多的书信、照片和字画,不由让人感慨系之。

40多年来,潘耀明与内地以及海外众多名家不间断地来往交流,积累了大量书信。巴金的信札有十三封之多。“他晚年身体不大好,字体很小,却很清晰。”“重温这些信札,令人对他崇高的人格,肃然起敬”。俞平伯先生的信札共有27封,都是在80岁以后亲笔写的。潘耀明还收有萧乾信件数十封,信札牵涉的内容十分广泛,包括他的书稿、生活、近况等。潘耀明1982年第一次赴美国,“萧乾怕我人生路不熟,给我写了六七封推荐信,以便我沿途可以有人照应。譬如西岸的陈若曦、庄因,东岸芝加哥有许达然、非马,纽约的有於梨华、董鼎山,波士顿有刘年玲……”持着推荐信,潘耀明逐站与相关人士联系,都受到热情接待,甚至解决住宿的问题。潘感叹:“对一个晚辈文人,萧乾竟然那么倾心提携,可见他仁者风范和恢宏气度。”萧乾与夫人文洁若每年都寄来贺年卡。书上选登了一封,清晰地写着:“祝你们全家在新的一年里更快乐更幸福。编辑之余,不忘写作。”不仅是祝福,而且还加上“编辑之余,不忘写作”。长者的慈爱与期望,溢于言表。

1981年,潘耀明第一次拜访冰心。得知潘耀明是福建老乡,冰心格外高兴,特地写了张小楷给他。淡雅的信笺上写了四句话:“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石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誊写的正是她的代表作《繁星·春水》中的诗句,含蓄隽永,富于哲理。与艾青的交往,也有着类似的佳话。1978年夏天,潘耀明作为香港出版界代表团成员访问北京。潘耀明持着聂华苓所给的地址私访艾青。艾青特地为他誊抄了写于50年前的诗作《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那些诗句脍炙人口。两年后,艾青又特地写了一帧条幅相赠:“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诗句摘录自艾青写于40年代的长诗《向太阳》。寄寓了对于土地的深情、对于历史的沉思。

潘耀明先生收藏了不少类似的名家墨宝。如俞平伯的书法别有风格。有一回,听说潘耀明要搬新居,特地写了一对联志贺:“既醉情拈杯酒绿/迟归喜遇碗灯红。”潘搬了几次家,这对联一直悬挂在客厅。每次归家读到这对联,都让他感到难言的温煦。

见字如面。诸如书信、日记、札记,乃至便条、留言等生活类笔墨,对联、条幅等墨宝,真切地显现名家的多面样貌。披阅《流动》,欣赏琳琅满目的名家手迹,犹如走近无数心仪已久的杰出作家、学者,如闻其声,如晤其人,可感可触,可钦可敬。

背后故事之温润感

本书名曰《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副题为“名家手迹背后的故事”。严家炎教授于序言中写道,正是这情感,支撑着潘耀明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精力和心血,成就了与老一辈作家学者们难能可贵的隔代情谊。同时,序言又强调,既然是知音,就要有共同语言,就要有令大师们觉得有话可说、有信可写的丰厚的知识和学养。情感,友谊,知识,学养,这些通过一件件生动的故事,生活化、个性化地,鲜活而又细腻地呈现出来。

书中,《与吴祖光搭伙之谊》一文将两位忘年交刻画得生灵活现。1983年秋,潘耀明与吴祖光、茹志鹃、王安忆、陈映真、七等生为同一届的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邀请的华人作家。潘耀明与吴祖光是毗邻,共享一个厨房。两人分工合作,吴去超市买菜,潘则负责举炊。吴慷慨大度,每趟到超市,都购买了大包小包的蔬菜、肉类,应有尽有。潘则施展浑身解数,每顿饭都做出二菜一汤或三菜一汤。当时,潘还在爱荷华大学兼修语言课,中午来不及返回寓所,他便于每天晚上,除了做当天的晚饭,还给吴多做一份翌天的午饭。聂华苓和夫婿保罗·安格尔定期举行会餐。潘耀明与吴祖光每次都捎上两三个菜,比如闽南炒米粉、豉油鸡或加上卤水蛋、卤肉。两人如家人般相处三个月。吴祖光满意极了,逢人便称赞,临别还题赠了一首“报恩诗”,诗云“不屈为至贵,最富是清贫”。典出隋朝王通的名句:“不辱于人谓之贵,不取于人谓之富。”并附题记:“彦火兄有同居寄食之雅,相逢异国诚三生之幸。因以报恩之诗报之。”此番爱荷华相聚,开启了潘耀明与吴祖光、新凤霞夫妇的交往之旅。在著者笔下,宛如看到了现代版《牛郎织女》,还看到了他们的坎坷人生,他们的卓越才华。

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学术界曾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钱锺书先生专注于做学问,不接受访问。潘耀明于1981年在翻译家冯亦代的引见下,拜访了钱锺书。潘打破了惯例,携带录音机,正儿八经地把钱的谈话录了下来,后来整理成访问记。那次访问,钱谈笑风生,妙语如珠。访问记曾给钱锺书过目,钱在复信中应道,“那篇录音,在你是弦上之箭,喉头之痰,势在必发,志在必吐。只能认识必然性以享受自由了”。欣然表示了认可。钱先生向潘耀明敞开了家门,多次推心置腹地交谈;尚有不少书信往来,不止一次赠送墨宝;并让潘拍摄了好几张照片,其中一张还有极少与外人合影的杨绛先生。潘十分感慨:“钱先生虽然学问渊博如汪洋大海,但对后学从来不居高临下,也不假于辞色,而是循循善诱,嘉勉有加,还不惮其烦地为后学排难解纷,令后学如沐春风,如沾雨露,终生受用。”

《流动》一书压轴文章为《手迹之外一章:我与金庸》。著者于文末饱含深情地表示,“金庸不光是我工作的上司、老板、忘年交,也是我从之获益良多的老师”。潘耀明于20世纪90年代初进入《明报月刊》。那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当时,金庸是《明报》董事长。某一天,金庸让董桥打电话给潘耀明,让潘到他办公室。金庸先生让潘坐下稍候片刻,自个到书桌伏案写东西。大约过了半刻钟,金庸递了一份刚誊写好、墨香扑鼻的聘书给潘。潘粗略浏览后,便不假思索地签署了。“这是我迄今接到的第一份手写聘书,而且出自大家之手,岂能不为之动容?!”我仔细辨识书上刊印的聘书内容,开首写着,“兹聘请潘耀明先生担任明报杂志有限公司、《明报月刊》总编辑兼总经理,负责该月刊之编辑、印行、推销等一切业务。”总而言之,负总责!第一天上班,例必向金庸先生报到,希望就办刊给点指示,意外的是,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瞧着办吧!”潘征询办此刊有何特殊考虑,他回答得简洁:“我是想替明报集团穿上一件名牌西装。”换言之,打造一块文化品牌。后来,金庸因故卖了《明报》,但两人深厚情谊一直延续。《流动》选登了多幅金庸手迹,如“看破,放下,自在/人我心、得失心、毁誉心、宠辱心,皆似过眼云烟,轻轻放下可也”,又如“昔日明报共挥汗/今成好友诚难能”,再如“明报共事十余年/耀明两字不虚言”,题首亲切地称潘为“吾兄”“好友”,这“忘年交”真个“不虚言”。

潘耀明从事编辑出版工作长达50多年。尤其是40多年来,他处于中外文化交汇点上,乘改革开放东风,于文学创作、编辑出版、文学社团、国际文化与文学交流等诸多领域付出巨大辛劳,作出独特贡献。此次,作家出版社印行潘耀明新著,为现当代文学史佐证,为时代变革存照,意义非凡,弥足珍贵。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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